井下的时间仿佛凝滞了,又仿佛在加速流逝。沈青釉不知道外面是天亮还是依旧黑夜,她的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方寸之间的冰冷和怀中人越来越微弱的生机。
萧绝那次短暂的清醒仿佛耗光了他最后的气力,之后再次陷入深度昏迷,无论沈青釉如何呼唤,都没有再回应。他的呼吸变得更加细微,身体也越来越冷,那微弱的回握仿佛只是她绝望中的一个幻觉。
恐惧再次如同冰冷的井水,淹没了沈青釉刚刚升起的那点暖意。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等待就是等死。萧绝等不起。
必须想办法出去,或者至少,引起可能的救援的注意——虽然她知道这希望渺茫得可怜。浣衣局偏僻,废井更是人迹罕至,云禾或许会担心,但绝无可能找到这里。
她轻轻将萧绝靠在井壁那处稍干的凹陷里,脱下自己那件早已湿透冰冷的外衫,尽量拧干,盖在他身上,虽然知道这于事无补,但似乎这样能让她觉得自己做了点什么。
然后,她开始借着井口偶尔透下的、微弱的天光(或许天快亮了?雨好像也小了),仔细打量这口井的内部结构。
井壁是用巨大的青砖垒砌,年代久远,砖缝间长满了滑腻的苔藓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藤蔓植物。她之前爬下来时,就是依靠这些凹凸不平的砖石和藤蔓。但如今要带着一个重伤昏迷的人上去,无异于痴人说梦。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看起来较为粗壮的藤蔓上。她尝试着用力拉扯其中一根,藤蔓比她想象的更为坚韧,似乎深深扎根在砖缝深处。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型。
她开始用冻得发僵、指甲翻裂的手指,拼命地去抠、去掰那些看起来不那么牢固的青砖。指尖很快传来钻心的疼痛,鲜血混着井壁的污泥,但她咬着牙,仿佛感觉不到痛苦。
一块,两块……她竟然真的撬松了几块砖石!虽然过程缓慢而艰难,但希望的火苗却在她心中一点点燃起。
她将撬下的砖石在萧绝身边垒起来,尽量让他的身体高出水面,减少冰冷井水的浸泡。然后,她选中了几根最粗壮的藤蔓,将它们从砖缝中更小心地解放出来,避免扯断。
她要做一条绳子,一条足够坚韧、能承受住她重量的“藤绳”!她回忆着小时候似乎见府中花匠处理过藤蔓,有些老藤极其柔韧。她模仿着记忆中的样子,将几根藤蔓绞在一起,笨拙地尝试打结。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时间和体力,井下光线昏暗,她的手指早已麻木,全凭一股意志力在支撑。她不敢停,因为每一次停顿,萧绝的气息似乎就微弱一分。
“萧绝,等着我……我一定……一定带你出去……”她一边机械地重复着绞缠的动作,一边不停地对他说话,既是在鼓励他,更是在支撑自己快要崩溃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一条看起来勉强算是结实的藤绳终于完成了。长度似乎不够直达井口,但或许能让她爬到足够高的地方,看到外面的情况,或者呼救?
她将藤绳的一端牢牢地系在自己腰间,另一端则寻找一个坚固的支点。她看中了井壁一处凸起的、似乎嵌入极深的砖石。她将藤绳绕过那块砖石,打了死结,反复拉扯测试,确认其牢固性。
做完这一切,她已经汗流浃背(尽管身处冰冷之中),几乎虚脱。
她最后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萧绝,咬了咬牙,“等我回来!”
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空气,她开始沿着湿滑的井壁,借助那些凹凸处和剩余的藤蔓,艰难地向上攀爬。腰间的藤绳绷得紧紧的,勒得她生疼,但也提供了一丝安全保障。
每向上一步都异常艰难。井壁太滑,她的力气几乎耗尽,手臂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来。好几次她脚下一滑,全靠藤绳拉住,才没有直接摔下去,心脏吓得狂跳不止。
她不敢往下看,只是拼命地向上,向上!
距离井口似乎越来越近,已经能看到灰蒙蒙的天空(天果然亮了,雨也停了),甚至能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宫廷清晨的钟声。
希望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她距离井口只剩一人多高,几乎伸手就能够到井沿的时候——
“咔嚓!”
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从下方传来!
系着藤绳的那块承重的砖石,或许是因为年代久远,或许是因为承受了太大的拉力,竟然……松动了!
沈青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还不等她做出任何反应,腰间的拉力骤然一松!
“啊——!”她短促地惊叫一声,身体失控地向下坠去!
完了!这是她脑中唯一的念头。不仅自己逃不出去,还会摔下去,可能还会砸到井下的萧绝……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冰冷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从井口上方探出,精准无比地一把抓住了她胡乱挥舞的手腕!
下坠之势骤停!
沈青釉惊魂未定地抬头望去。
井口边缘,探出一张脸。一张她绝没有想到会在此刻出现的脸——云禾!
云禾的脸色苍白如纸,眼圈红肿,写满了惊恐和焦急,嘴唇都在发抖。她几乎是半个身子都探进了井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拉住沈青釉。
“娘……娘娘!”云禾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颤抖,“真的是您!天哪……您怎么会在这里面?!您吓死奴婢了!”
“云禾?!”沈青釉也是又惊又喜,绝处逢生的巨大冲击让她几乎说不出话,“你……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奴婢……奴婢一夜没等到您回来,吓坏了……又不敢声张,只好天蒙蒙亮就偷偷出来找……想起您昨日问过浣衣局废井……就抱着万一的心思过来看看……听到下面有动静……”云禾语无伦次,显然也吓得不轻,但手上却死死抓着沈青釉不放,瘦弱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娘娘,您抓紧!奴婢拉您上来!”
“不!不行!”沈青釉猛地摇头,焦急地看向井下,“下面……下面还有人!萧公公!他受了重伤,快不行了!必须救他上去!”
云禾听到“萧公公”三个字,明显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复杂和恐惧,但看到沈青釉那焦急绝望的眼神,她立刻咬牙道:“好!娘娘您别急!您先上来,我们再想办法救他!奴婢一个人拉不动你们两个人!”
沈青釉也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她在云禾的拼死拉扯下,艰难地爬上了井口,重新呼吸到外面冰冷却新鲜的空气时,她几乎瘫软在地。
但此刻根本不是休息的时候。她迅速看了一眼周围,晨雾弥漫,浣衣局方向似乎已经开始有宫人活动的细微声响,必须尽快!
“云禾,快!找东西!看有没有更长的绳子或者结实的藤蔓!必须把他拉上来!”沈青釉急切地说道,声音都在发颤。
云禾也知情况危急,强压下恐惧,两人迅速在废井周围的荒草丛中搜寻。幸运的是,她们真的找到了一截不知何人遗弃的、略显陈旧但看起来还算结实的麻绳,可能是以前浣衣局用来晾晒衣物的。
将麻绳与沈青釉那根藤绳连接加固后,沈青釉毫不犹豫地就要将绳子往自己身上绑:“我下去,把他绑好,你再拉我们上来!”
“娘娘!不行!太危险了!您刚刚才……”云禾吓得赶紧拉住她。
“没时间了!云禾!他不能死!他死了,我们都完了!”沈青釉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和决绝,眼神灼灼,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光芒。
云禾被她的眼神震慑住了,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沈青釉再次毫不犹豫地沿着绳子滑下井底。
看到萧绝依旧维持着原样,气息似乎更加微弱,她的心揪紧了。她快速而费力地将绳子绕过他的腋下和胸膛,打了一个尽可能牢固的结。
“云禾!拉!”她朝井口喊道,同时在水下奋力托着萧绝的身体,减少上升的阻力。
井上的云禾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一点一点地往上拉。过程极其缓慢和艰难,沈青釉在下面拼尽全力托举,冰冷的井水几乎让她失去知觉。
时间仿佛再次被拉长,每一秒都是煎熬。
终于,萧绝的身体被成功地拉出了井口!
沈青釉几乎虚脱,却不敢耽搁,赶紧攀着绳子再次爬了上去。
井外,晨光熹微,雾气氤氲。萧绝毫无声息地躺在泥泞的地上,脸色灰白,胸前的伤口虽然被简单处理过,但依旧触目惊心。云禾站在一旁,脸色惨白,手足无措,看着萧绝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娘娘……这……萧公公他……”云禾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一个重伤的太监出现在这种地方,本身就是天大的麻烦。
沈青釉剧烈地喘息着,冷风一吹,浑身湿透的她冻得牙齿都在打颤。但她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不能回缀霞阁!目标太大,容易被人察觉。
不能惊动太医!萧绝的伤一看就是刀伤,身份立刻暴露。
必须找一个绝对安全、隐蔽的地方!
一个地方猛地跳入她的脑海——冷宫!或者说,靠近冷宫那片几乎早已被废弃的殿宇!那里人迹罕至,甚至有传言闹鬼,等闲宫人绝不会靠近!
“云禾!”沈青釉猛地抓住云禾的手臂,眼神锐利得惊人,“听着,现在只有你能帮我!帮我们!”
“娘……娘娘您说……”云禾被她眼中的决绝吓到,但也下意识地点头。
“你立刻回去,偷偷拿一些干净的布、热水、还有我所有的金疮药和伤药!记住,绝不能惊动任何人!”
“然后,到西边靠近冷宫的那处废弃的蕈香苑等我!快!”
“那……那萧公公……”
“我来处理!你快去!”沈青釉语气急促,不容置疑。
云禾看了看地上生死不知的萧绝,又看了看眼神坚定、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沈青釉,最终一咬牙,点了点头,转身飞快地跑走了,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中。
现在,只剩下沈青釉和昏迷的萧绝。
她看着地上高大的男子,咬了咬牙。接下来的路程,只能靠她自己了。
她费力地将萧绝的手臂架在自己瘦弱的肩膀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半拖半抱地搀扶起他,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朝着那片象征着荒芜和死亡的废弃宫苑方向挪去。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萧绝身体的重量几乎将她压垮,地上的泥泞湿滑更是让她举步维艰。汗水、泥水、还有之前未干的井水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但她没有停下,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坚毅。
晨雾弥漫,笼罩着这对在死亡线上挣扎、命运紧紧纠缠的男女,前路未知,危机四伏,但求生的火种已然点燃。
她必须救他。
不仅为了他,也为了她自己。
这条从废井到蕈香苑的艰难之路,仿佛是他们困境的缩影,而她,别无选择,只能负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