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蕈香苑偏殿内的火光摇曳不定,映照着两张苍白而疲惫的脸庞,以及一段在绝境中悄然变质的关系。
沈青釉几乎一夜未眠。她时刻关注着萧绝的状况,不停地用温水为他擦拭滚烫的额头和脖颈,试图驱散那骇人的高热。后半夜,萧绝的高热似乎到达了顶点,呓语变得更加混乱痛苦,身体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父亲……母亲……别……”
“……不是我……为什么不信我……”
“……阿釉……走……快走啊!”
当他无意识地喊出那个略显亲昵甚至僭越的称呼时,沈青釉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悸动交织蔓延。原来在意识最深处的恐慌里,他牵挂的,除了血海深仇,还有她的安危。
她更加用力地抱紧他,在他耳边一遍遍低语:“我在……萧绝,我在这里……没事了……”
或许是她的体温和声音真的起到了安抚的作用,或许是萧绝自身强大的求生意志终于压过了病魔,在天色将明未明,最寒冷黑暗的时刻,他身上的高热竟然奇迹般地开始缓缓消退。
颤抖停止了,急促的呼吸变得平稳绵长,虽然依旧虚弱,但那致命的灼热感正在逐渐离去。他甚至无意识地在她怀里找到了一个更舒适的位置,沉沉睡去,不再是那种昏迷,而是带着一丝疲惫的安稳。
沈青釉几乎要喜极而泣,紧绷了一夜的神经骤然松弛,无边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但她不敢完全睡去,只是靠着冰冷的墙壁,将萧绝依旧冰凉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掌心,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给他一般,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浅眠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沈青釉感到掌心中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猛地惊醒,低头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刚刚睁开、还带着重伤初愈的迷茫和极度疲惫的眼睛。但那眼神深处的锐利和警惕,已经如同破开云雾的寒星,逐渐回归。
萧绝醒了。
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凝滞。
萧绝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扫过周围陌生而破败的环境,随即落在近在咫尺的沈青釉脸上,看到她苍白憔悴的容颜、红肿的眼眶以及两人紧紧交握的手,他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试图移动身体,却立刻牵扯到胸口的重伤,剧痛让他闷哼一声,眉头紧紧锁起,同时也彻底清醒地意识到了当前的处境和……两人过于亲密的姿态。
他正被沈青釉紧紧抱在怀里,头甚至枕在她的臂弯处。而沈青釉的外衣,正盖在他的身上。
“你……”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试图开口,却不知该问什么。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会在这里?她……又为何会……
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般涌入脑海——废井边的厮杀、致命的围攻、她突然出现惊呼、为他挡刀(虽未成功却分散了敌人注意)、自己身受重伤坠入黑暗、冰冷刺骨的井水、以及黑暗中不断传来的、温柔而坚定的呼唤……
所有的画面最终定格在她从井口跃下,在黑暗泥泞中紧紧抱住他的那一刻。
萧绝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擂了一下,一种从未有过的、汹涌而复杂的情绪瞬间淹没了他。是震惊,是后怕,是动容,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让他心慌意乱的悸动。
他下意识地想挣脱她的怀抱,维持那该死的距离和理智,但身体的重伤和虚弱让他连抬起手臂都困难无比。
“别动!”沈青釉的声音同样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她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将他的手握得更紧,另一只手甚至下意识地轻轻按住了他试图挣扎的肩膀,避免他撕裂伤口,“你伤口刚止住血,又发了整夜的高热,好不容易才退下去,不想死就别乱动!”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嗔怪和……熟稔。
萧绝僵住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传来的微凉温度,以及话语里那毫不掩饰的关切和强势。这完全不同于他们以往那种充满试探、算计和距离感的相处方式。
他抬起眼,再次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了以往的警惕、恐惧和疏离,只剩下浓浓的疲惫、如释重负,以及一种……他看不懂的、柔软而坚韧的东西。
“这里……是哪里?”他最终避开了那让他心乱的目光,艰难地转动眼球打量四周,声音低沉。
“蕈香苑,靠近冷宫的一处废弃宫苑。”沈青釉低声回答,稍稍放松了力道,但仍握着他的手没有松开,“你伤得太重,不能回缀霞阁,也不能惊动太医,这里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萧绝沉默了。他当然明白这其中的风险和她做出这个决定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断力。一个妃嫔,将一个身受致命刀伤的“太监”藏在废弃宫殿,一旦被发现,就是万劫不复。
“为什么……”他哑声问,目光再次转向她,带着深深的困惑和一种近乎沉重的审视,“为什么要这么做?跳下井……带我到这里……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沈青釉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经历了昨夜生死边缘的挣扎和守护,有些东西似乎已经豁然开朗,无需再隐藏。
“那你呢?”她不答反问,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搔刮在萧绝的心上,“那些杀手明明是来灭口井里的人的,你明明可以自己脱身,为什么要留下来死战?最后……为什么要替我挡那一下?”
虽然当时混乱,但她看得清楚,他最后的爆发和几乎致命的受伤,是因为那个杀手冲向了她。
萧绝喉结滚动了一下,避开了她的视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为什么?当时电光火石之间,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只是看到刀光挥向她的那一刻,身体已经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那种几乎将他撕裂的恐慌,甚至超过了面对死亡本身的恐惧。
他无法解释,也无法承认。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你看,”沈青釉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笑容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苦涩的了然,“我们都无法解释为什么。就像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你死在那口井里一样。萧绝,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两人依旧交握的手上,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或许从撞破你秘密的那一刻起,或者说,从更早开始,我们的命运就已经缠在一起了。在这吃人的深宫里,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点‘真’。哪怕这‘真’背后是万丈深渊,我也……”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萧绝死寂多年的心湖里荡开层层涟漪。
殿内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角落里将熄的火堆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云禾早已熬不住,靠在远处的墙角睡着了。
空气中弥漫着伤药的味道、灰尘的气息,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怦然心动的张力。
萧绝久久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沈青釉,目光深沉如同古井,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震惊、挣扎、抗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压制的、冰层裂开后涌出的暖流。
他从未允许任何人如此靠近,无论是物理上还是心理上。他背负着太多,行走在刀尖之上,感情是最大的奢侈和致命的弱点。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冰冷的刃,只为复仇而活。
可这个女子,却一次次打破他的壁垒,闯入他严防死守的世界。从最初的怀疑试探,到后来的不得已合作,再到如今……她竟敢跳下深渊,将他从地狱边缘强行拖回,甚至……窥见了他最狼狈脆弱的模样。
而他,似乎再也无法用从前那种冷漠算计的面具来面对她。
良久,他才极其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值得吗?为我这样的人……赌上一切。”
沈青釉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微微用力,回握了一下他冰凉的手指,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他:“那你告诉我,萧绝,你到底是什么人?那些要杀你的人,又是谁?事到如今,你还要瞒着我吗?”
她的问题直指核心。经历了生死与共,她需要知道真相,需要知道自己拼命守护的,究竟是什么。这不仅关乎她的付出,更关乎他们接下来该如何走下去。
萧绝闭上了眼睛,似乎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真相意味着更多的危险,意味着将她更深地拖入他黑暗的复仇之路。
但……事已至此,他还能瞒得住吗?她已有资格知道一部分真相。
再次睁开眼时,他眼底的挣扎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深深的疲惫。
“我本名……不叫萧绝。”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泪的重量,“我姓楚,楚怀瑾。家父……是十年前因通敌叛国罪被满门抄斩的镇北侯,楚凌渊。”
沈青釉的瞳孔骤然收缩,倒吸了一口凉气!
镇北侯楚凌渊!那个曾经战功赫赫、威震北疆,却在一夕之间身败名裂、家族覆灭的一代名将!那桩案子当年轰动朝野,她年幼时也曾听闻,只知是铁案如山……
他竟然……是镇北侯的遗孤?!
“那桩所谓的通敌案,是彻头彻尾的诬陷。”萧绝,或者说楚怀瑾,的声音冰冷刻骨,蕴含着无尽的恨意,“是朝中有人与敌国勾结,构陷我父,杀人灭口,只为掩盖更大的阴谋和利益输送。我侥幸被家将拼死救出,苟活至今,潜入宫中,就是为了查找证据,手刃仇人,为我楚家满门……讨回公道!”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这破败的殿宇,直刺仇敌的心脏。
沈青釉听得心神剧震,她没想到他的身世竟然如此惨烈,背负着如此血海深仇!难怪他如此隐忍、狠决,心思深沉!
“那……井里的人?那些杀手?”她声音发颤地问。
“井里那个,是当年参与构陷的一个知情人,也是宫内一个隐藏极深的眼线。我找到他,本想逼问证据和幕后主使,他却被人抢先一步灭口。那些杀手,是来处理现场并确保他彻底闭眼的。”萧绝冷冷道,“他们背后的主子,就是我要找的人之一。”
真相如同沉重的冰山,骤然浮出水面一角,那其下的黑暗与巨大,让沈青釉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寒意。
她看着他苍白而坚毅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焚烧了十年的仇恨火焰,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楚和疼惜。原来他每日的冷漠和狠厉之下,藏着的是这样的痛苦和绝望。
而自己家族的冤案,与这滔天巨案相比,似乎也变得渺小起来。但这深宫之中的阴谋,难道本就是盘根错节,彼此牵连?
“现在,你知道了。”萧绝转过头,目光沉静地看着她,那沉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我走的是一条九死一生的绝路,脚下是万丈深渊,周围遍布豺狼虎豹。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他的话语像是在给她最后的选择,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决绝。
沈青釉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她轻轻松开他的手,就在萧绝眼底微不可察地掠过一丝黯然的瞬间,她却抬起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他紧锁的眉头。
“这条路,”她轻声说,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好像从我决定跳下井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而且,”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意味不明的弧度,“你觉得,知道了这些,我还会让你一个人走下去吗?”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触碰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让萧绝浑身一僵,心底那冰封的某个角落,轰然碎裂,涌出滚烫的洪流。
四目再次相对,万千言语,尽在不言中。
隔绝了外界的所有风雨和算计,在这荒芜破败的蕈香苑内,在晨曦微露的时刻,两颗饱经磨难、警惕孤独的心,终于在鲜血和生死之后,彻底地向彼此靠近了一步。
尽管前路依旧黑暗渺茫,但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