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潮湿、窒息。
沈青釉拉着几乎虚脱的云禾,在狭窄逼仄的秘道中不知爬行了多久。每一步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和撕心裂肺的担忧。楚怀瑾最后决绝的眼神、咳出的鲜血、以及暗门合上那声绝望的“不——”,如同梦魇般在她脑中反复上演。
终于,前方隐约透来一丝微弱的光亮和新鲜空气。她们循着光爬去,出口隐藏在一处假山石的缝隙后,外面正是御花园相对偏僻的一角。
天光已然大亮,宫墙内似乎恢复了往常的秩序,但空气中仍弥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巡逻的侍卫明显增多了,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
沈青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迅速整理好略显狼狈的衣裙,示意云禾跟上。此刻,任何一丝慌乱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回到缀霞阁,留守的小宫女见到她们,差点哭出来:“娘娘,您可算回来了!昨夜宫里好像出了大事,侍卫到处巡查,还不许人随意走动,吓死奴婢了!”
沈青釉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无事,只是起早去散了散心。云禾,去准备热水和早膳。”她需要时间理清思绪。
屏退左右,独处室内,那股强撑的冷静才瞬间瓦解。她瘫坐在榻上,手指冰凉,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楚怀瑾……他还活着吗?
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几乎将她吞噬。但很快,他最后的嘱托在耳边响起——“trusted person……司礼监随堂太监,小路子……”
这是唯一的线索,也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接下来的几天,沈青釉表现得如同惊弓之鸟,对外只称那夜被远处的骚动惊扰,感染了风寒,需要静养,闭门不出。暗地里,她却通过极其隐蔽的方式,利用一次极小的机会,将一枚不起眼的、属于楚怀瑾(萧绝)的旧物(可能是一枚特殊铜钱或一枚磨平的玉扣)和一张只画了特定暗号的纸条,传递给了那个名叫小路子的随堂太监。
等待回应的日子煎熬无比。每一刻都在担心小路子是否可信,担心消息是否暴露,更担心楚怀瑾已遭不测。
就在她几乎绝望之际,第三日深夜,一枚裹着小石子的纸团从窗缝弹入她的屋内。
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字,笔迹陌生却带着一种默契:“安。勿念。蛰伏。待时。”
短短六个字,却像一道光劈开了沈青釉世界里的沉沉黑暗!他还活着!他安全了!巨大的喜悦和 relief 瞬间冲垮了她的心防,她捂住嘴,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他还活着!这就够了!
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脱身,伤势如何,现在藏身何处,但这简单的报平安,已经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与此同时,宫内关于那夜的“刺客”事件,最终以“毛贼潜入,已被击毙或驱逐”草草结案,严禁再议。但沈青釉通过小路子后续极其谨慎传递来的零星信息,拼凑出了大概:那夜巡夜侍卫的及时赶到,确实逼退了那些灭口的杀手。杀手们未能找到楚怀瑾(他必定是利用对宫廷的熟悉和最后一点力气藏匿了起来),而皇帝似乎也对深究此事兴趣缺缺,甚至可能乐见其成某些势力的互相倾轧,只是加强了禁宫守备,便不再深究。
风暴似乎暂时平息,但水下深处的暗流,却因为楚怀瑾身份的近乎暴露和沈青釉的深入而变得更加汹涌诡谲。
数月后。
一场波及前朝后宫的巨大政治风暴终于酝酿到了极致。由一桩边关军饷贪墨案牵出的线索,如同藤蔓般蜿蜒深入,最终竟隐隐指向了当年镇北侯楚凌渊通敌叛国案的某些疑点,以及朝中几位位高权重、如今已是庞然大物的勋贵和重臣。
皇帝的态度暧昧不明,既想借此机会打击权臣,又似乎对重翻旧案心存忌惮。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各方势力角逐博弈。
而在这关键时刻,一些关键的、匿名的证据,却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被悄然送达了御史台和一些清流官员的手中。证据直指当年构陷楚家的核心人物,甚至牵扯出了更深层的、关于皇室继承的隐秘……
没有人知道这些证据从何而来。只有沈青釉知道,这是楚怀瑾在外围的运作,和她利用宫廷身份以及小路子这个内应,里应外合,冒着巨大风险一点点传递、推动的结果。她甚至动用了自己家族旧案中调查到的一些可能与之相关的边角料,巧妙地嵌入其中,试图搅浑水,也为自家寻找一线生机。
这期间,她如履薄冰,周旋于皇后、贵妃以及其他势力之间,利用她们的矛盾和猜忌,巧妙地将祸水东引,几次险些暴露,却都凭借急智和一点点运气化险为夷。她不再是那个只求自保的柔弱才人,而是在阴谋泥沼中迅速成长,眼神变得愈发沉静锐利,心肠也淬炼得更加坚硬。
她再也没有见过楚怀瑾。但那些偶尔通过小路子传来的、没有任何情爱字眼、只关乎计划和安危的只言片语,却成了支撑她走下去的唯一动力。他们像两颗各自运转却又遥相呼应的星辰,在无尽的黑暗里,凭借微光确认彼此的存在。
最终,在皇帝某种默许(或许是权衡之后的选择)和清流官员的据理力争下,当年镇北侯案的主要构陷者之一,一位权势煊赫的国舅爷,被革职查办,党羽剪除大半。虽然未能彻底推翻旧案,楚家冤屈未能完全昭雪,但最大的元凶之一终于伏诛,笼罩在无数人心头十多年的阴影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消息传来的那天夜里,沈青釉独自站在缀霞阁的庭院中,望着北方(或许是楚怀瑾所在的方向),久久无言。她仿佛能感受到远方那个人此刻复杂的心绪——大仇得报一部分的快意,未能彻底的遗憾,以及失去目标后更深的空茫……
又过了些时日,一个秋日的黄昏。
沈青釉被意外晋升为嫔。旨意称其“性行温良,克娴内则”,在之前的风波中“偶有建言,颇具慧心”。这晋升来得突兀又微妙,像是一种补偿,也更像是一种将她更牢固地钉在宫廷这座华丽牢笼里的枷锁。皇帝或许察觉到了什么,或许只是想平衡后宫,但无论如何,她都失去了最后一丝可能因位份低微而被放出宫去的渺茫希望。
她平静地接旨谢恩,脸上无悲无喜。
她知道,分别的时刻,快要到了。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一条没有任何落款的字条被送入她手中:“明夜子时,西华门角楼。”
她的心骤然缩紧,又缓缓沉下。该来的,终于来了。
翌日子时,沈青釉借口心中烦闷,遣退旁人,只带着绝对忠心的云禾,来到了寂静无人的西华门角楼。这里已是宫墙边缘,相对僻静。
秋风萧瑟,吹动着她的裙摆和披风,寒意刺骨。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悄然从阴影中走出,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
是楚怀瑾。
他瘦了些,脸色依旧带着伤后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邃,仿佛蕴藏着无尽的风暴与沉寂。他换下了太监服饰,穿着一身普通的深色劲装,不再是那个隐忍阴郁的萧公公,而是真正恢复了楚怀瑾的部分气度,只是眉宇间增添了更多的沧桑和孤寂。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默默相对。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这数月来的生死相隔、步步惊心、默契配合,以及那早已深入骨髓的牵念,在见面的这一刻,反而化作了无言的沉重。
“你……”沈青釉的声音有些哽咽,“你的伤,都好了吗?”
“无碍了。”楚怀瑾的声音低沉沙哑,目光贪婪地描绘着她的容颜,仿佛要将她刻入灵魂深处,“你……清减了。”他知道这数月她在宫中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又是一阵沉默。
“谢谢。”他最终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为她的平安,为她所做的一切。
“不必。”沈青釉轻轻摇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是啊,他们之间,早已不是简单的恩与谢能概括。那是血与火淬炼出的情谊,是深渊边缘互相拉扯的共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疯狂心动。
楚怀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象征嫔位身份的服饰上,眼神骤然一痛,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那华服是荣耀,更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要走了。”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血,“京城……乃至这个王朝,都已没有我的立足之地。还有一些残局需要收拾,一些……当年的真相,需要去更远的地方寻找。”皇帝的默许是有限的,他必须离开。
沈青釉早已料到这个结局,但亲耳听到,心脏还是像被瞬间掏空般疼痛。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逼回眼中的湿意:“好。”
没有挽留,没有哭诉。因为她比谁都清楚,这是唯一的、也是最现实的结局。
楚怀瑾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布包裹的物件,轻轻放入她冰凉的手中。触手温润,是一枚半枚虎符形状的玉佩,断裂处痕迹陈旧。
“这是我楚家祖传之物,另一半……随我父亲葬了。”他声音低沉,“留给你。若……若将来真有海晏河清那一日,或许……”他没有说下去,或许什么?或许还能再见?他自己都不信。
但这已是他能给出的,最重的承诺和念想。
沈青釉紧紧握住那枚还带着他体温的玉佩,指尖颤抖。她也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平安符,塞进他手里,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宫中求的,保平安。”
楚怀瑾牢牢攥住,仿佛攥着一团微弱的火种。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子时已过。
时间到了。
他深深地、近乎贪婪地看了她最后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烙印在永恒里。然后,决然转身,一步步走下角楼,走向那片官道之外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自由。
他没有回头。
沈青釉也没有动,也没有呼唤。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任凭秋风吹干脸上终于滑落的冰凉泪水,目光追随着那个背影,直到他彻底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再也看不见。
宫墙内外,已是两个世界。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半枚玉佩,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孤寂的光泽。
从此,她将是深宫中步步为营的沈嫔娘娘。
而他,将是江湖朝堂之上,一个不存在的身影。
或许此生再无相见之期。
或许,未来的某一天,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机,命运那根微弱的线,还会再次将彼此牵引。
谁知道呢?
月光洒满宫闱,寂静无声。故事似乎结束了,又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