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走后,殿内重归寂静,只余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洛云锦脸上那副怯懦依赖的神情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她走到那碗残药前,指尖沾了些许药液,凑近鼻尖轻嗅,随即又从发间取下一枚看似普通的银簪,簪头极轻微地探入药中。
不过瞬息,银簪探入药液的部分,呈现出一种极淡、近乎于无的灰蓝色,若非绝佳目力,绝难察觉。
“果然是你,三皇兄。”洛云锦低声自语,眸中寒意凛冽,“分量倒是精准,生怕我死得太快,惹人怀疑么?”
她踱步至梳妆台前,镜中映出一张苍白柔弱的脸。她对着镜子,缓缓勾起唇角,那笑容里再无半分软弱,只有冰冷的算计和掌控一切的漠然。
“既然皇兄如此‘厚爱’,我这做妹妹的,若不病得再重些,岂非辜负了你一番美意?”
是夜,永宁公主突发急症,呕血昏厥,人事不省。
永宁宫瞬间乱作一团。太医署当值的太医被火速召来,诊脉后皆是面色凝重,摇头叹息,只说是公主本就体弱,近日又忧思过甚,以致心血耗损,邪气入体,情况极为凶险,能否熬过今晚尚是未知之数。
消息很快传遍宫廷,自然也传到了皇帝耳中。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年过五旬的皇帝萧衍放下手中的朱笔,揉了揉眉心,听着内侍总管战战兢兢的禀报,眉头越皱越紧。
“呕血昏厥?白日里不是还好好的?”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自有一股威严。
“回陛下,太医说是……是积弱已久,突然爆发。”内侍总管头垂得更低,“晋王殿下午后曾去探望过公主,似乎……似乎离开后不久,公主就……”
话未说尽,留白处却足以引人遐想。
皇帝眸光深沉,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他对这个九女儿感情复杂。她生母身份低微且去得早,她又自幼体弱,从不出挑,在这吃人的皇宫里,像个透明的影子。他给予她封号赏赐,看似宠爱,实则也是一种放任自流的不在意。毕竟,一个无依无靠的病弱公主,对他、对朝局毫无影响。
但此刻,听闻她骤然病危,加之午后老三才去过……帝王的多疑之心瞬间被勾起。
老三近日与朝中几位将领往来频繁,动作是不是太大了些?难道已经容不下一个毫无威胁的妹妹?还是想借此事试探什么?
“摆驾永宁宫。”皇帝起身,语气不容置疑。
皇帝亲临,永宁宫上下跪倒一片,气氛更是压抑得令人窒息。
寝殿内药味浓郁,洛云锦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脸色白得吓人,唇边还残留着一丝未曾擦拭干净的血迹,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若非那微微起伏的胸口,几乎与死人无异。
皇帝走到榻前,看着女儿这副凄惨模样,眉头紧锁。他并非全然无情,只是帝王之心,总是被更多的东西占据。此刻,一丝微妙的愧疚和疑虑同时涌上心头。
“太医怎么说?”他沉声问道。
太医院院正噗通一声跪下:“回陛下,公主脉象极为紊乱微弱,心脉受损,臣等……臣等已尽力施针用药,能否转危为安,全看公主的造化……”他额上冷汗涔涔,这话说得他自己都有些不信,公主这脉象古怪至极,像是油尽灯枯,又似有一股极强的韧性吊着,实在诡异。
皇帝目光锐利地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跪在角落、瑟瑟发抖的永宁宫宫女太监身上。
“公主今日都用了什么?做了什么?一五一十禀来!”
宫人们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地将今日之事道来,自然重点提到了晋王来访以及那碗被公主喝了一半的药。
皇帝眼神愈发冰冷。
就在这时,床榻上的洛云锦忽然极其微弱地呻吟了一声,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才睁开一条缝,眼神涣散无力。
“父……皇……”她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泣音,挣扎着似乎想抬手,却又无力垂下,“冷……好冷……”
皇帝下意识地俯身靠近:“云锦?”
“父皇……女儿……怕是不成了……”她断断续续,气若游丝,“不能再……承欢膝下了……”
“胡说什么!”皇帝低声呵斥,语气却不自觉软了几分。
“女儿……梦见母妃了……”她眼角滑下一滴清泪,恰到好处地滴落在皇帝的手背上,冰凉彻骨,“母妃说……想念京郊……玉泉山的桃花……”
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睛缓缓闭上,头一歪,再次“昏死”过去,唯有那滴泪痕犹在。
殿内一片死寂。
皇帝站在原地,手背上那滴冰凉的泪仿佛烙铁一般烫进了他心里。
玉泉山……那是云锦生妃生前最喜的地方,也是他当年微服私访时与她初见之地。那段时光,曾是他为数不多可以称得上轻松的回忆。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那个温婉沉默的女子了。
如今,她们的女儿,也要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冰冷的皇宫里吗?
死于兄弟的算计?还是死于他的忽视?
帝王的心,也是肉长的。这一刻,那被权力和猜忌层层包裹的父爱,似乎被这滴眼泪撬开了一丝缝隙。
更重要的是,晋王的手伸得太长了!今日能对毫无威胁的妹妹下此毒手,明日是否就敢……
皇帝缓缓直起身,脸上已是一片冰寒。
“传朕旨意,”他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全力救治永宁公主,用最好的药,派最好的太医,十二时辰轮值!若公主有何不测,太医院提头来见!”
“再传,晋王禁足府中半月,无朕旨意,不得外出!”
旨意一下,满宫皆惊。
谁也没想到,这个一向不起眼的永宁公主,竟能引得陛下如此震怒,甚至直接处罚了风头正盛的晋王!
永宁宫的地位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皇帝又看了一眼榻上“昏迷”的女儿,这才转身离去。
直到皇帝的仪仗彻底远去,寝殿内再无外人,只留下心腹太医和绝对忠诚的侍女(天机阁安插的人手)时,洛云锦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清明冷静,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涣散将死之态。
“阁主,”扮作太医的心低声道,“陛下已起疑晋王,您这步棋走得虽险,却成了。”
洛云锦接过侍女递来的清水,漱去口中伪造血迹的药物残留,语气平淡:“不过是利用了一点旧情和父皇的多疑罢了。”
她从未指望那点微薄的父爱,算计的,从来都是帝王之心。
“凝滞散的解药。”她伸出手。
心腹立刻奉上一枚清香扑鼻的丹药。她服下,不过片刻,脸上那病态的苍白便开始缓缓褪去,虽仍显虚弱,却不再是那副油尽灯枯的模样。
“阁主,接下来该如何?”
洛云锦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唇角微扬。
“父皇既已觉得亏欠,那我便病得再‘需要静养’一些。听闻京郊玉泉山行宫,环境清幽,温泉尤具奇效,最是适合养病不过……”
她要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以最合理、最不引人怀疑的方式,离开这座皇城!
而就在此时,一只通体漆黑的夜鸦,悄无声息地穿过夜空,精准地落在了她的窗棂上,脚上绑着一枚细小的竹管。
天机阁的密报,再至。
洛云锦取下竹管,抽出内里纸条,只看一眼,眉头便微微挑起。
纸条上只有一行小字:
“北凛密使身份疑与‘惊鸿秘宝’图相关,今夜城南废祠之约,恐系陷阱。另,疑有第三方势力介入,目的不明。”
城南废祠……陷阱?第三方势力?
洛云锦指尖一搓,纸条化为粉末。
她原本的计划,是借“病重离宫”避开京城视线,再以天机阁主的身份从容布局。但如今,这突如其来的密报,却让形势变得更加复杂有趣起来。
“惊鸿秘宝”……这东西竟能牵扯出北凛密使?还有第三方?
看来,在她离宫之前,有必要先去会一会这城南废祠的“陷阱”了。
夜色更深,洛云锦眼中却燃起一丝跃跃欲试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