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风回到外院厢房,肩头伤口在药力作用下传来阵阵清凉,但心头的迷雾却愈发浓重。机巧叟的话语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不断在他心中泛起涟漪。
“姓赵的阉狗”?是指如今权势滔天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赵德吗?此人把持内廷,党羽众多,确实名声不佳。而“宫里那个不孝子”…莫非指的是某位皇子?联想到刚刚遭遇的晋王之事,顾清风只觉得这皇家秘辛深不见底,处处陷阱。
他越发觉得,永宁公主殿下身处这等漩涡中心,犹如羊入虎口,实在危险。那份保护欲混合着对未知阴谋的不安,让他坐立难安。他决定不再等待,必须再去静心苑探查一番,至少要弄清楚那老者的底细和目的,才能安心。
夜色更深,沁芳苑内万籁俱寂,唯有巡夜侍卫的脚步声规律地响起。
顾清风换上一身更利于潜行的深色夜行衣,避开巡逻路线,再次悄无声息地摸向静心苑。这一次,他更加小心,将气息收敛到极致。
然而,就在他即将接近静心苑那破败院墙时,一道纤细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以远超他想象的速度,自另一侧廊檐下无声掠过,先他一步,轻飘飘地落入了静心苑院内,竟未惊动任何机关,也未引起院内老者的即刻反应!
顾清风瞳孔骤缩,猛地止住脚步,将自己彻底隐于一棵古树的阴影之中,心中骇浪滔天!
那身影虽快,但他绝不会看错——那窈窕的轮廓,那惊鸿一瞥的侧影…分明是白日里还需侍女搀扶、弱不禁风的永宁公主殿下!
怎会如此?!
她何时有了这般鬼神莫测的轻功?!
她深夜来此作甚?!
巨大的震惊和疑惑瞬间攫住了顾清风,让他几乎忘记了呼吸。他死死盯着院内,不敢错过任何细节。
洛云锦落入院中,足尖轻点,落地无声。她并未掩饰行藏,只是静静立于院中那片杂乱之间,目光平静地看着那栋漆黑的小楼。
“啧,又来个不请自来的。”小楼内传来机巧叟不耐烦的声音,伴随着机关转动的轻微咔哒声,“这次又是哪路神仙?报上名来!老夫的‘千机鸩’可不像夜里那傻小子的剑那么好应付!”
话音未落,楼檐角落几个不起眼的孔洞中,骤然探出数支幽蓝的弩箭,对准了院中的不速之客,箭尖在微弱的月光下反射出淬毒的寒光。
暗处的顾清风心头一紧,手下意识按住了剑柄,几乎就要冲出去。
然而,洛云锦却只是轻轻抬手,指尖弹出一物。那物件划破空气,发出极轻微的破空声,精准地打入小楼一扇虚掩的窗内。
“故人之后,特来请教‘璇玑锁’最后一重变化。”她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平日那般娇软怯懦,而是清冷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从容。
楼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那几支蓄势待发的毒弩也僵在半空。
片刻后,小楼的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拉开。机巧叟站在门口,手中紧紧攥着洛云锦刚才弹入的那件东西——那似乎是一块半枚玉佩,或是某种信物。他脸上再无之前的暴躁与嘲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复杂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他死死盯着院中卓然而立的黑衣女子,声音竟有些发颤:“你…你是…她什么人?!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
“家师,姓墨。”洛云锦淡淡吐出四个字。
机巧叟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靠在门框上,喃喃道:“药王…药王谷…墨先生…她…她竟还有传人存世?!”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扫视洛云锦,仿佛要透过那层夜行衣看清她的本质,“你真是她的徒弟?有何凭证?!”
洛云锦似是早有所料,不慌不忙,又从怀中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绢帛,指尖一弹,那绢帛便平平展展地飞向机巧叟:“此为《九转还魂针》第七针‘魂渡幽冥’的秘谱残页,师门不传之秘,前辈当年应曾听家师提及过。”
机巧叟一把抓住绢帛,就着屋内透出的微弱灯光只看了一眼,双手便剧烈颤抖起来,老眼中竟瞬间盈满了浑浊的泪水:“是了…是了!是墨兄的笔迹!这运针的气韵…错不了!错不了!”他猛地抬头,激动得语无伦次,“孩子!你…你真是墨兄的传人?!她…她老人家可还安好?”
“家师已于五年前仙逝。”洛云锦语气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机巧叟闻言,如丧考妣,整个人霎时萎顿下去,靠着门框缓缓滑坐在地上,老泪纵横,捶胸顿足:“走了…到底还是走了…当年一别,竟成永诀…是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她啊…”
暗处的顾清风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心中巨浪翻天!
永宁公主…竟然是神秘莫测的药王谷传人?!那个医术通神、武林中人人欲求一见而不得的“素手”或“鬼医”?!这…这怎么可能?!她明明那般柔弱…
可眼前的一切,那深不可测的轻功,那面对高手从容不迫的气度,那足以让机巧叟如此失态的信物和秘谱…无一不在冲击着他的认知。
他忽然想起白日遇袭时,那个莫名其妙动作迟滞了一瞬的黑衣人…想起公主殿下每每恰到好处的受惊与柔弱…想起她随手赠予的那些疗效惊人的宫廷秘药…
一个荒谬却又逐渐清晰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形:她一直在伪装!她那病弱的表象之下,隐藏着如此惊人的身份和实力!
那么,她接近自己…那些依赖与感激…
顾清风只觉得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瞬间窜遍四肢百骸。他仿佛一个傻子,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却还兀自沉浸在保护者的角色中无法自拔。一种被欺骗、被利用的愤怒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失落和心痛,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
就在他心绪激荡,难以自持之际,院内的对话仍在继续。
机巧叟哭了一阵,情绪稍稍平复,再看向洛云锦时,眼神已彻底不同,充满了激动、愧疚与一种近乎虔诚的敬意:“孩子…不,小姐…老夫失态了。墨兄于我有再造之恩,若非当年她妙手回春,老夫早已是一抔黄土…你既是她的传人,便是老夫的恩人!但有差遣,万死不辞!”他挣扎着起身,便要行礼。
洛云锦抬手虚扶:“前辈不必多礼。晚辈此次前来,确有一事相求。”
“小姐请讲!”
“听闻前辈精于机关密道之术,晚辈想请教,三年前,晋王之人与西域使者于黑风驿秘密接触,其所用之密道,出口究竟在何处?其内可有特殊机关布置?”洛云锦直接道明来意。
机巧叟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愤恨:“果然是晋王那个狼子野心的小畜生!小姐可是为查他所行悖逆之事?”他显然对晋王也无甚好感,当即道,“黑风驿那处密道,当年确是老夫一时手痒,应一位故人所请设计的,本是为了给那位故人留条应急的后路,没想到竟被晋王窃用!小姐问起,老夫自是知无不言!那密道共有三处出口,除却驿馆内一处,另两处分别在山外十里坡的土地庙和…和这沁芳苑的…”
他的话尚未说完,洛云锦眼神猛地一凛,突然抬手制止了他,目光锐利如刀,倏地射向顾清风藏身的方向!
“谁在那里?!出来!”
顾清风心中猛地一沉,知道自己方才因心绪激荡,气息泄露了一丝,竟被发现了!
他僵在原地,进退维谷。
而机巧叟已是面色大变,怒喝道:“好个宵小!竟敢一再窥探!”说话间,他手中已多了一个巴掌大的铜盒,对准了古树方向,眼看就要激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洛云锦却再次抬手,轻轻按下了机巧叟的手臂。
她的目光依旧盯着那片阴影,声音恢复了些许平日里的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冷意:“顾少侠,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夜深露重,躲藏于此,非君子所为吧?”
顾清风知道再也无法隐藏。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与刺痛,从树影后缓缓步出。
月光洒在他身上,映照出他复杂无比的神情,震惊、困惑、受伤、以及一丝被背叛的愤怒。他望着院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声音干涩:
“殿下…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