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静心苑杂乱的院落中,将三人对峙的身影拉得细长。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机巧叟手中那铜盒机关细微的嗡鸣声,以及顾清风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他看着洛云锦,那双总是盛着怯懦与水光的眼眸,此刻清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疏离与审视。巨大的落差感冲击着他,让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那句干涩的质问。
洛云锦迎着他的目光,并未立刻回答。她先是微微侧头,对身旁仍自警惕的机巧叟轻声道:“前辈,无妨,是熟人。您方才所说之事,稍后再议,可否容我先与他谈谈?”
机巧叟狐疑地打量了一下顾清风,又看看洛云锦,似乎明白了什么,哼了一声,虽收起了铜盒,但依旧保持着戒备姿态,嘟囔着:“小子,算你运气好。”便抱着胳膊退后两步,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显然将顾清风归为了“皇家那些心眼多的”一类。
洛云锦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顾清风,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
“顾少侠,”她开口,声音依旧保持着那份清冷,却少了几分面对机巧叟时的锋芒,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如你所见,我并非你平日所见那般柔弱无助。药王谷传人,是我隐藏的身份之一。”
“之一?”顾清风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汇,心脏像是又被狠狠攥了一下,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难道…还有别的?殿下…你究竟…为何要如此伪装?又为何要…要利用于我?”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被欺骗的痛楚。他想起自己一次次拼死护持,想起那份油然而生的保护欲和隐隐心动,此刻都显得如此可笑。
“利用?”洛云锦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微微偏头,月光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顾少侠,若我说,我从未主动要求你保护,你所做一切,皆出于你的本心与侠义,你可认同?”
顾清风一滞。确实,从一开始,就是他主动接近,主动提出护卫,一切都是他自愿的。
“我伪装,自有不得不伪装的理由。”洛云锦继续道,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深宫之中,朝堂之上,无数眼睛盯着永宁公主这个身份。体弱多病、人畜无害,是最好的护身符。至于药王谷传人这个身份…”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竖着耳朵的机巧叟,“江湖险恶,药王谷更因其医术与毒术成为众矢之的,暴露身份,无异于引火烧身。这一点,顾少侠身在武林盟,应比常人更为了解。”
顾清风沉默着,他无法反驳。无论是宫廷还是江湖,隐藏实力和身份都是常见的生存之道。只是…他无法接受那个让他心生怜惜、甚至倾慕的女子,竟然从头到尾都在演一场戏。
“至于你所说的‘利用’,”洛云锦的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那双眸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我承认,我默许了你的保护,并借此行事。对此,我向你致歉。”她微微颔首,态度坦然却并不卑微,“但顾少侠,请你细想,你所行之事,铲除晋王党羽,揭露其勾结西域、残害武林的阴谋,是否符合你武林盟的立场?是否符合你心中所坚持的侠义之道?”
顾清风再次哑然。没错,即便没有洛云锦,他得知晋王之事也绝不会袖手旁观。他是在践行自己的道。
“我所做之事,或许手段并非全然光明磊落,但目的,与你并无二致。”洛云锦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肃清朝堂蛀虫,清除江湖毒瘤,还天下一个太平。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与黑暗,需要有人走在光影之下,也需要有人隐于暗处行事。你选择你的方式,我选择我的。我们只是…恰巧在同一条路上遇到了而已。”
她的话语像是一把冷静的刻刀,一点点剖开事实,将掺杂其中的个人情感剥离出去,只剩下冰冷的目的与手段。
顾清风心中的愤怒和被骗感,在这番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剖析下,竟有些无处着落。他发现自己无法指责她的目的,甚至无法完全否定她的手段。他只是…难以接受那个过程,难以接受自己真挚的情感,不过是别人棋局里的一步算计。
“所以…殿下对我的所有…”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关切、感激…都只是…演戏吗?”这是他最在意,也最难以启齿的一点。
洛云锦沉默了。夜风吹拂起她额前的几缕碎发。她看着眼前这个青年,他眼中的受伤和挣扎如此明显,那是一种属于赤诚少年的、未被世俗彻底磨灭的真心。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几不可辨的缓和:“并非全然是戏。”
顾清风猛地抬头看她。
“顾少侠的侠义心肠,赤诚君子之风,并非虚假。”洛云锦的目光掠过他依旧渗着血迹的肩头,“你为我所受的伤,拼的死力,我记在心里。那份感激,亦非虚言。只是…”
她话锋微转,再次变得冷静甚至冷漠:“只是在这条路上,个人的喜恶与情感,需得让位于更大的目标。我无法给你任何不切实际的承诺或回应,更无法如你所期望的那般,做一个全然依赖你、需要你保护的柔弱公主。这才是真相。”
残酷的真相。
顾清风只觉得一颗心仿佛被浸入了冰水之中,冷得发颤,却又奇异地清醒了过来。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承认他的付出,感谢他的帮助,但也明确划清了界限——他们是暂时的同行者,而非可以托付真心的伴侣。她不需要他的保护,只需要他这把“剑”用在合适的地方。
巨大的失落感席卷而来,但与此同时,一种更复杂的情绪也在滋生——一种对眼前这个女子的重新认知,以及一丝被其强大心智和冷酷决断所震撼的悸动。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呵护的娇花,而是一个冷静、强大、目标明确的弈棋者。
“我…明白了。”顾清风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他挺直了脊背,尽管内心依然刺痛,但眼神却逐渐恢复了清明与坚定,“殿下…不,药王谷传人。你的目的,与我武林盟匡扶正义之念并无冲突。今日之事,顾某会守口如瓶。至于合作…”
他顿了顿,目光坚定地看向洛云锦:“若为铲奸除恶,顾某及武林盟,愿与阁下同行。但请阁下日后,能以诚相待。”
这是他最后的坚持,也是他为自己保留的尊严。
洛云锦看着他眼中挣扎后重归坚定的光芒,心底那丝极细微的波动再次泛起,又被迅速压下。她点了点头:“可以。”
简单的两个字,却是一个新的协议的达成。
一旁的机巧叟听得啧啧称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对洛云锦翘了翘大拇指:“小姐厉害!三言两语就把这愣头青…呃,这位少侠给捋顺了!颇有墨兄当年之风!”
顾清风:“…” 他感觉胸口又中了一箭。
洛云锦无奈地瞥了机巧叟一眼,这才重回正题:“前辈,方才您说,那密道另一出口,在沁芳苑?”
机巧叟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一拍大腿:“对!就在这静心苑底下!当年那故人嫌静心苑太过偏僻破败,非要老夫给他弄条能快速溜出去享受的密道…出口就在苑外碧波潭的假山群里!机关开启之法是…”
他压低声音,迅速将机关位置和开启方法说了一遍。
洛云锦凝神记下,心中豁然开朗。原来如此!晋王的人能如此轻易地将某些东西送入皇家园林,甚至可能借此通道与某些人秘密会面!
“多谢前辈。”洛云锦郑重道谢。
“嘿嘿,小事一桩!能帮上小姐的忙,老夫高兴!”机巧叟搓着手,很是兴奋,随即又压低声音,“小姐若要查晋王那小畜生,老夫这里还有他当年试图拉拢老夫、索要各种阴损机关图纸时留下的一些信物和线索…”
就在他准备继续爆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喧哗声,似乎有大批人马正在朝静心苑方向而来!
三人脸色同时一变。
“是巡夜侍卫!怎么朝这边来了?”顾清风凝神细听,眉头紧锁。
洛云锦眸光一闪,迅速判断:“可能是我们方才动静稍大,引起了注意。前辈,今日多谢,改日再来拜访。顾少侠,你我先离开此处!”
机巧叟连忙点头:“快走快走!别被那些鹰犬逮到连累老夫!”
洛云锦与顾清风对视一眼,无需多言,两人同时身形一动,如同两道轻烟,迅捷无比地掠出静心苑院墙,消失在浓郁的夜色之中。
几乎就在他们离开的后脚,一队火把通明的侍卫便冲到了静心苑门口…
夜探暂告段落,而更多的谜团与线索,已悄然浮出水面。顾清风与洛云锦的关系,也在今夜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