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顾清风押送着落鹰峡一干人犯及重要证物风尘仆仆地抵京。
交割公务、面圣述职，一系列流程走下来，已是华灯初上。尽管皇帝陛下在御前给予了褒奖，但顾清风心中却无多少喜悦，反而沉甸甸的。奏对之时，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龙椅上那位帝王在温和嘉许之下，对“素手”一事那深藏的审视与忌惮。朝堂之上的暗流，比江湖的刀光剑影更令人窒息。
走出宫门，夜风微凉，吹散了几分疲惫。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腕上的白玉镯，温润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的脚步转向了皇宫西南角的方位——那里是永宁公主洛云锦所居的“锦华宫”。落鹰峡的诡异、素手的狠辣、朝堂的莫测，都让他莫名地更加牵挂起宫中那位柔弱纯净、与这一切似乎毫不相干的公主殿下。
然而，刚到锦华宫附近，他便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宫门守卫似乎比平日多了几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药味，并非往日公主宫中常有的清雅熏香，而是带着一丝……苦涩？
顾清风心头一紧，快步上前，向守宫门的侍卫亮明身份询问：“请问殿下今日凤体可还安好？顾某述职完毕，特来问安。”
侍卫认得这位颇得圣心、又与公主似乎交好的顾少卿，不敢怠慢，连忙行礼回道：“顾大人，殿下今日凤体欠安，午后太医院院判大人刚来请过脉，说是感染了风寒，需要静养，不便见客。”
风寒？顾清风眉头微蹙。公主身子骨弱，他是知道的。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想起回京途中那几次极其“巧合”的、被不明身份人物化解的袭击（他隐约觉得有人暗中相助，却抓不到任何痕迹），再联想到陛下对“素手”的关注，以及此刻宫中这异样的氛围，一股不安感油然而生。
他不便强闯，只得道：“既然如此，顾某不便打扰。还请转告殿下，好生休养，顾某改日再来请安。”说完，他深深望了一眼灯火通明却异常安静的锦华宫殿门，这才转身离去，心中那抹担忧却愈发浓重。
他却不知，就在宫墙之内，他心心念念的“柔弱”公主，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较量。
锦华宫内殿，灯火柔和。
洛云锦拥着锦被，靠坐在床榻上，面色确实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更显得我见犹怜。她轻声咳嗽着，气息微促，俨然一副重风寒的模样。
榻前，心腹宫女正小心翼翼地收拾着一个打开的锦盒，盒内铺着明黄绸缎，上面放着一支品相极佳的老山参，旁边还有一个精致的白玉药瓶。
“殿下，陛下赐下的参汤已经按例验过，无毒，而且是大补元气的好东西。这瓶‘玉露丸’也是太医院精心调配的，对风寒确有疗效。”宫女低声回禀，语气却带着一丝后怕，“只是……只是那送药来的王公公，言语间试探之意甚浓，一再强调是陛下亲自关心，看着殿下您用了药才放心回去复命的。”
洛云锦闻言，眼底掠过一丝冷意。她当然知道参汤和药丸都没问题，有问题的是那份“殷切”的关怀背后所代表的审视和压力。父皇……终究是因为落鹰峡的“素手”，对一切与“药”相关的人和事，都多了份心思。这“关怀”，既是试探，也是警告。
她当时只能“感激涕零”地当场服下玉露丸，又“勉强”饮了半盏参汤，表现出虚不受补的娇弱模样，才将那王公公打发走。
此刻，她指尖微不可察地在自身几个穴位上拂过，体内《九天星辰诀》内力悄然运转，迅速化解着补药的药力，同时模拟出风寒愈发沉重的脉象。这点手段，对于精通医理、内力深厚的她来说，易如反掌。
“本宫知道了。下去吧，今夜不必近前伺候了。”她声音虚弱地吩咐道。
“是。”宫女恭敬退下，细心地将殿门掩好。
殿内重归寂静。
洛云锦脸上的虚弱神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的冷然。她掀被下床，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天机阁的情报早已送到她的案头。父皇派出的影卫已经秘密出发前往边境，朝中几位大臣就“素手”之事争论的细节她也一清二楚。今日这出“探病赐药”，不过是预料之中的一步。
她并不意外，甚至有些欣慰。因为父皇的反应，恰恰说明“素手”这个身份的现身，达到了预期的效果——搅动了局面，吸引了目光，甚至让那深藏的敌人也露出了更多的马脚。据报，北凛三皇子那边，似乎因为鹰扬商号可能暴露的线索，已经开始有些不安的异动了。
只是……想到顾清风方才在宫门外那担忧的询问，她心中不免泛起一丝微澜。他那份纯粹的关心，在这充满算计的宫廷里，显得如此珍贵，却又如此……不合时宜。
她利用了他的好感作为掩护，此刻却因为这利用而生出一丝罕见的愧疚。但这份愧疚很快被她压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她肩负的，远不止个人的情感得失。
就在这时，窗口传来极轻微的“叩”的一声。
洛云锦眼神一凛，指尖已然扣住一枚银针。但下一刻，她便放松下来。那是天机阁最高级别密报传来的信号。
她无声地开启一道暗格，取出一枚细小的竹管，捏碎蜡封，倒出里面的纸条。上面只有简短的暗语，却让她瞳孔微微一缩。
纸条上的信息显示，不仅影卫出动了，似乎还有另一股极其隐秘的力量，也在暗中调查落鹰峡和“素手”，其手法老练，踪迹飘忽，连天机阁一时都无法完全锁定其来源，只初步判断，可能与北凛那边某个更深的势力有关。
“果然……都坐不住了吗？”洛云锦指尖内力一吐，纸条瞬间化为齑粉。
她重新躺回床上，盖好锦被，脸上又恢复了那副病弱的样子，仿佛从未离开过床榻。
窗外，月色朦胧。
顾清风回到了自己在京中的居所，却毫无睡意。他坐在灯下，反复回想落鹰峡的细节，回想那双面具后沉静如水的眼睛，回想宫中那异样的氛围和公主“病重”的消息。
鬼医素手……药王谷……永宁公主……
他总觉得这几者之间似乎有着某种若有若无的联系，却抓不住关键。公主赠药是真切的关怀，落鹰峡的“素手”是诡异的危险，这两者本该泾渭分明。可为何他心中总是无法将那个纯净柔弱的影子与这江湖朝堂的诡谲完全分开？
他叹了口气，目光落在窗外。京城之夜，看似平静，却不知隐藏着多少暗流汹涌。他握紧了拳，无论是因为职责，还是因为那份深藏心底的悸动，他都觉得自己必须更快地强大起来，才能看透迷雾，守护想守护的人。
而锦华宫内，洛云锦闭目假寐，神识却已通过特殊方式与远方的天机阁再次连接。
“启动‘潜龙’计划第三序列，重点监控北凛使团动向，特别是与三皇子赫连勃勃有关的所有人员。”
“通知‘琉璃’，黑石城的火，可以烧得更旺一些了。”
一道道指令无声地发出。
公主病弱，需要静养。
而阁主千面，已然再次布子。
京华的夜，还很长。暗流之下，青锋已悄然出鞘，只待时机，便会斩破重重迷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