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驱散了城西废弃之地的阴霾，却驱不散顾清风心头的迷雾。与那神秘蒙面人分别后，他并未立刻返回大理寺，而是寻了一处隐秘的落脚点，仔细端详那枚玄铁令牌。
曼陀罗花妖异，云纹印记古朴，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强行糅合在一起，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诡异。指尖摩挲着冰冷的纹路，“幽冥殿”三个字如同毒蛇般盘踞在他的脑海。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却能驱使如此多武功诡谲的高手，甚至可能与前朝秘卫勾结，其隐藏的能量令人心惊。
那蒙面人……他称此为“诚意”，但顾清风深知，这更像是一份“投名状”，将他更深地拖入这浑水之中。对方的目的绝非单纯合作那般简单，其武功路数刚猛霸道，带着北地特有的凛冽煞气，言语间对朝廷并无多少敬意，反而隐隐有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他究竟是谁？与天机阁又是何种关系？那句“互相利用”和“目标偶合”背后，藏着多少算计？
而这一切的背后，都若隐若现地站着那位神秘的天机阁主——“千面”。
她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精准地拨弄着棋盘上的每一颗棋子。落鹰峡的警示是提醒，鬼市的出手是解围，枯井的线索是引导……她似乎有意让他触及真相，却又将他置于重重险境之中。这种被完全看透、被肆意操控的感觉，让顾清风感到前所未有的憋屈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能拥有如此手段和魄力的人，究竟是何等风采？
他用力甩头，将那张可能存在的、模糊的女性面容驱出脑海。当务之急，是查清“幽冥殿”的底细。
然而，一日奔波，动用了他所有能动用的江湖关系和衙门卷宗，竟一无所获。“幽冥殿”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在所有的记录和传闻中都无迹可寻。这本身就已说明了问题——要么它隐藏得极深，要么，它的存在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刻意抹去了。
疲惫和挫败感袭来，华灯初上时，顾清风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大理寺。值夜的同僚见他面色不佳，告知他今日并无紧急公务，劝他早些回府休息。
他却鬼使神差地没有走向自己的廨房，而是转道去了案牍库。或许那些积满灰尘的前朝旧档中，能有一星半点的线索？尽管希望渺茫。
案牍库内灯火通明，却静悄悄的，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他循声望去，只见在一排高大的书架尽头，一盏孤灯下，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埋首于一堆泛黄的卷宗之中。
是永宁公主，洛云锦。
她今日穿了一身素雅的宫装，未施粉黛，青丝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起，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柔和而专注，甚至带着几分脆弱的透明感。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见是顾清风，眼中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浅淡而温婉的笑容。
“顾大人？这么晚了，还未回府休息？”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倦意，仿佛一只温顺的猫爪，轻轻挠在人心上。
顾清风脚步一顿，心中那根因整日追凶查案而紧绷的弦，莫名地松了几分。他拱手行礼：“公主殿下。您怎么在此？”
洛云锦轻轻放下手中的卷册，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和纯真：“父皇命我整理一些前朝旧典，说是修身养性。谁知这些典籍枯燥晦涩，看得人头昏眼花。”她微微蹙眉的样子，我见犹怜，“顾大人办案辛劳，才是要注意身体。”
眼前的身影，纯净、柔弱，与那个运筹帷幄、神秘莫测的“千面”阁主截然不同，与他今日所经历的杀戮、阴谋、背叛仿佛存在于两个世界。顾清风心中那荒谬的联想再次浮现，却又被他迅速压下。他怎可因自己的遭遇，便怀疑这位深居简出、纯净无暇的公主？
“多谢公主关心。”顾清风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复杂情绪，“只是些琐碎案子，劳神而已。殿下才应注意，这些旧档积灰甚重，莫要伤了身体。”
洛云锦微微一笑，目光落在他难掩疲惫的脸上，状似无意地轻声道：“顾大人像是在寻什么东西？我看大人眉头紧锁，可是遇到了难处？”她顿了顿，声音更柔了几分，“若有什么云锦能帮上忙的，大人不妨直言。虽力薄身微，但或可代为向父皇求个情，宽限几日？”
她的关怀体贴而自然，完全是一位不谙世事、却又心地善良的公主模样。
顾清风心中一动，几乎要脱口问出“幽冥殿”之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此事牵连甚广，背后不知藏着多少凶险，怎能将这位娇弱的公主卷入其中？他不能，也不忍。
“劳殿下挂心，只是一些陈年小案的卷宗找不到了，并无大碍。”顾清风避重就轻，语气放缓，“殿下金枝玉叶，此类琐事岂敢烦劳。”
洛云锦眨了眨清澈的眸子，似乎信了，轻轻“哦”了一声，不再追问。她低头继续翻动书页，纤细的手指划过一行行墨字，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这前朝的礼制倒是奇特，”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自言自语般轻声道，“竟还有专司祭祀山鬼川神的‘幽祀’之职……听着怪吓人的。”她抬起头，带着几分小女孩的好奇看向顾清风，“顾大人博闻强识，可知这‘幽祀’是做什么的？后来怎么没听说了？”
幽祀？！
顾清风心脏猛地一跳！这两个字与“幽冥”何其相似！他强压下骤然加速的心跳，面色平静地走近几步：“殿下能否让微臣一观？”
洛云锦乖巧地将卷宗递给他，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背，温凉柔腻的触感一掠而过。
顾清风凝神看去，那是一片关于前朝祭祀职官的记载，“幽祀”一词确实存在，但其下记载寥寥，只模糊提及“掌阴祀，通幽冥，非显职”，似乎在当时也是一个不被重视、甚至有些忌讳的职位，早在王朝中期就已废止。
是巧合吗？公主只是随口一提？还是……
他看向洛云锦，她正拿起手边的茶盏，小口啜饮，姿态优雅无害，眼神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仿佛刚才那句话真的只是无心之语。
“前朝旧制，荒诞不经者甚多，殿下不必深究。”顾清风压下心头的惊疑，将卷宗合上，恭敬递回，“夜色已深，殿下还是早些回宫休息为好，此地阴冷，于凤体无益。”
洛云锦接过卷宗，顺从地点点头：“大人说的是，我也有些乏了。”她在侍女的搀扶下站起身，微微颔首，“那顾大人也早些歇息。”
她扶着侍女的手，缓步离去，裙裾微动，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雅香气，与他那日在鬼市昏迷前恍惚闻到的、以及落鹰峡那“素手”女子留下的极淡药香……截然不同。
顾清风站在原地，目送那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廊道尽头，心中却如同投入巨石的湖面，再难平静。
幽祀……幽冥殿……
是公主无意间的巧合之言，还是……又一次不着痕迹的指引？
若是后者……那这位永宁公主，她温和笑容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她与天机阁，又到底有何关联？
他发现，自己非但没有看清迷雾，反而坠入了更深的云障。而那个看似最不可能的身影，却一次次地，以一种他无法抗拒的方式，闯入他混乱的思绪中心。
案上的灯火跳跃了一下，映照着他晦暗不明的脸庞。夜，还很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