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风一夜未眠。
“幽祀”二字如同魔咒,在他脑中反复盘旋。天微亮,他便再次扎入故纸堆中,试图从前朝浩如烟海的档案里找出更多关于这个诡异职司的蛛丝马迹。然而,除了昨日公主所指的那条模糊记载,再无其他。仿佛关于它的一切,都被人为地、彻底地抹去了。
这种干净的异常,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线索。抹除者,若非“幽冥殿”自身,便是知晓其存在并欲掩盖的更高层势力。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他触碰到了极其危险的禁区。
疲惫和 frustration(挫败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决定暂时抛开案牍,去街上走走,换换思路。
京城依旧繁华喧嚣,人流如织,似乎无人知晓暗地里涌动的可怕暗流。顾清风信步而行,目光掠过街道两旁林立的商铺摊贩,耳边充斥着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这一切的鲜活平常,与他正在追查的阴诡之事格格不入。
忽然,前方一阵剧烈的骚动和惊呼打断了他的思绪。
“让开!快让开!惊马了!”
只见一辆华贵的马车像是失了控,拉车的两匹高头大马双目赤红,嘶鸣着疯狂向前冲撞,车夫早已被甩下车辙,不知生死。街道上人群惊慌四散,摊贩被撞得人仰马翻,瓜果货物散落一地。眼看那马车就要冲向一个吓呆了、站在路中央忘了躲闪的幼童!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素白色的身影如同惊鸿般从旁侧的酒楼二层窗口掠下,身姿轻盈飘逸,速度快得只留下一抹残影。那人精准地落在疯马之前,面对奔腾而来的惊马,不闪不避,只伸出双手,看似轻柔地按在了两匹疯马的额前。
预想中血肉横飞的场面并未发生。
那两匹狂暴的惊马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气墙,前冲之势骤然停滞,发出痛苦的哀鸣,竟硬生生被那人用一双肉掌逼停!马蹄在地上刨出深深的痕迹,车身剧烈摇晃,几乎散架。
那人身形稳如磐石,素白的衣袖被劲风吹得猎猎作响。
紧接着,众人只见那人手法如电,指间不知何时多了数枚细如牛毛的银针,闪电般刺入两匹马的脖颈与头部几处穴位。
方才还狂暴不堪的惊马,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呜咽一声,四肢一软,瘫倒在地,口吐白沫,身体微微抽搐,赤红的双目渐渐恢复了清明,只是充满了疲惫和恐惧。
危机顷刻解除。
街道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顾清风瞳孔微缩,紧紧盯着那道素白身影。那是一个女子,身量高挑,体态轻盈,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色面纱,看不清容貌,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她露出的这一手,不仅需要极高明的轻功和深厚无比的内力,更需要对人体(或者说马体)经脉穴位有着极精准的判断和掌控力!其医术或者说对生物体的了解,已臻化境!
她是……药王谷的人?
那女子并未在意周围的目光,她蹲下身,仔细检查了一下两匹马的情况,又走到那个吓傻的孩子面前,蹲下身,柔声安慰了几句,指尖看似无意地搭了一下孩子的腕脉,确认无碍后,才站起身。
此时,马车的帘子被猛地掀开,一个衣着华贵、面色惨白的中年男子连滚带爬地跌出来,对着那白衣女子连连作揖:“多谢女侠救命之恩!多谢女侠!”
那女子只是微微颔首,声音透过面纱传出,清冷平静:“马匹中了刺激神经的毒蕈粉末,剂量不大,但足以令其发狂。阁下近日可是得罪了什么人?”她目光扫过马车边缘一处不易察觉的粉末痕迹。
那华服男子闻言,脸色更是白得吓人,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却不敢多说,只是再次道谢,并奉上一张银票作为酬谢。
白衣女子看也未看那银票,只淡淡道:“举手之劳,诊金不必。日后小心。”说完,她身形一动,便欲离开。
“姑娘请留步!”顾清风忍不住出声喊道,几步上前。此人医术超绝,来历神秘,或许能为他眼前的困局提供一些新的思路?他甚至隐隐觉得,此人出现得太过巧合。
那白衣女子脚步一顿,侧过身,那双沉静的眼眸透过面纱看向他,无波无澜:“阁下有事?”
离得近了,顾清风更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疏离清冷的气质,以及……一丝极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药草清香。这香气清冽纯粹,与他记忆中任何一段香气都不同,却奇异地能让人心神宁定。
“在下大理寺顾清风,见姑娘医术通神,心生敬佩。方才听姑娘言及马匹中毒,不知姑娘可知晓江湖上有一个擅长用毒、名为‘幽冥殿’的组织?”顾清风抱拳,直接问道,目光紧盯着对方的眼睛,试图捕捉一丝一毫的波动。
那白衣女子闻言,眼眸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沉默了片刻,就在顾清风以为她不会回答时,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幽冥殿?未曾听闻。”她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听不出真假,“江湖之大,藏污纳垢之所甚多,以毒害人者亦不在少数。阁下为何独问此名?”
顾清风心中一沉,是不知道,还是不愿说?
“只是近日办案,偶闻此名,觉得有些诡异,故有此一问。姑娘既是杏林高人,想必对天下奇毒有所涉猎,故而冒昧请教。”顾清风解释道。
白衣女子轻轻摇头,语气依旧平淡:“毒之一道,深似瀚海,我所知不过沧海一粟。阁下若追查毒案,当从毒源、症状、获益者入手,空追名号,无异于缘木求鱼。”
她的话冷静而客观,甚至带着一丝医者的理性告诫,让人挑不出错处。
顾清风一时语塞。的确,他目前对“幽冥殿”的了解几乎全部来自那蒙面人的一面之词和一枚令牌,缺乏实质证据。
就在这时,那女子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他的手腕(那里因昨日打斗留下的些许淤青尚未完全消退),忽然道:“阁下近日是否常感心神不宁,夜不能寐,内力运转至手厥阴心包经时偶有滞涩之感?”
顾清风心中猛地一惊!她竟能一眼看出他因心力交瘁和昨日被那阴寒内力侵蚀后留下的细微不适?!这份眼力,简直可怕!
“姑娘如何得知?”
“观气色,察细微罢了。”女子语气淡然,“阁下忧思过重,且似被阴寒内力所扰,虽已化解,仍存少许郁结。长此以往,于修为有损。”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极小巧的白玉瓷瓶,递了过来,“此乃‘宁神清心散’,于安神静气、化解异种真气残留有微效,或许对阁下有用。”
顾清风愣住了。他完全没料到对方会突然赠药。这……是善意?还是别有目的?
见他迟疑,那女子也不勉强,手腕微微一转,便要将瓷瓶收回:“是在下唐突了。”
“不,多谢姑娘!”顾清风立刻伸手接过。无论对方目的为何,这药确实是他所需。而且,这是一个接触和了解此人的机会。“不知姑娘高姓大名?日后若有机会,顾某定当报答今日赠药之情。”
白衣女子收回手,眸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相,直抵人心。
“名讳不过代号,不足挂齿。”她淡淡说道,随即转身,“江湖路远,阁下珍重。”
话音未落,她素白的身影已如一片轻云般飘然而起,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之中,身法之快,竟不逊于其医术给人的震撼。
顾清风握着手中犹带一丝温凉的白玉瓷瓶,站在原地,心中波澜再起。
素手仁心,医术通神,来历成谜,行事莫测。
她是谁?
是恰巧路过的药王谷高人?还是……又是那位“千面”阁主麾下的能人异士?甚或,是“千面”本人又一次变换身份的现身?
那清冷的眼眸,那精准的判断,那看似疏离却偏偏又主动赠药的举动……与案牍库中那位温婉纯善的永宁公主截然不同,与落鹰峡那位留下警告的“素手”也有差异,与鬼市那位发射暗器的高手气息更是迥然。
一个人,怎能拥有如此多的面目?
还是说,这江湖朝堂,本就充斥着真假难辨的面具?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清冽怡人的药香溢出,令人精神一振。他倒出一粒晶莹剔透的绿色小药丸,略一迟疑,还是仰头服下。
一股温和清凉的药力瞬间化开,顺着喉管而下,缓缓浸润四肢百骸,昨日激战残留的些微滞涩感和连日的疲惫竟真的如冰雪遇阳般缓缓消融,心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宁静通透。
好厉害的药!
顾清风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光芒。他发现自己卷入的漩涡越来越深,出现的谜一样的人物也越来越多。但不知为何,服下这药后,他原本焦躁不安的心,竟渐渐安定下来。
前路艰险,迷雾重重,但他似乎……并非孤身一人。
至少,那位神秘的“千面”阁主,似乎暂时还站在他这一边,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引导着他,甚至……保护着他?
他将瓷瓶小心收好,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锐利。
无论赠药者是谁,目的为何,他都不能停下脚步。幽冥殿,云纹卫,前朝旧事……他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他转身,大步向着大理寺走去,背影在熙攘的街头显得格外挺拔执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