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风几乎是屏着呼吸,看着太医的手指搭在洛云锦纤细的腕间。案牍库内静得落针可闻,只有老太医时而凝重、时而困惑的沉吟声,以及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时间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窗外透进的阳光,落在洛云锦毫无血色的脸上,竟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看得顾清风心头一阵阵发紧。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往日里,即便她总是带着几分病气的苍白,也总是温和的、安静的,带着一种超乎常人的沉静气度。而非此刻这般,了无生机。
终于,老太医收回了手,面色沉重地站起身。
“太医,公主情况如何?”顾清风抢先一步,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沙哑。
老太医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叹了口气:“顾大人,公主殿下这是先天心脉孱弱之症,最忌忧思劳碌。此番晕厥,乃是心力交瘁,气血骤亏所致。甚是凶险啊。”
心力交瘁?顾清风眉头紧锁。案牍库的整理工作虽繁琐,又何至于此?难道……
他猛地想起昨夜别院的血腥厮杀,想起那诡谲的幽冥殿仪式,想起自己今日在朝堂掀起的惊涛骇浪。这些事,是否也传到了她耳中?是否因此……惊扰了她本就脆弱的心神?
一种混合着愧疚与怜惜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目光紧紧锁着那张苍白的小脸:“可能医治?需要何等药材?我即刻去办!”
老太医摇摇头:“此乃沉疴旧疾,非寻常药石能速效。需得静养,万万不可再耗费心神。老夫先开一剂固本培元的方子稳住情况,但最关键的是休养,若能辅以温和内力徐徐滋养心脉,或能有所助益。只是公主玉体,万不可承受刚猛内力,需极精妙的操控之力方可尝试。”
说话间,宫女已取来纸笔,太医斟酌着写下药方。顾清风在一旁看着,心中焦虑却无能为力。他武功虽高,内力却走的是刚猛一路,于这等精细功夫并无把握,生怕一个不慎反而伤了她。
药方开好,太监急忙去御药房抓药。宫女们小心翼翼地将洛云锦扶到一旁的软榻上,盖上薄衾。
顾清风站在原地,竟有些手足无措。他惯于应对刀光剑影、阴谋诡计,却在此刻,面对一个昏迷的弱质女子,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他想留下,却又深知于礼不合。
正当他内心挣扎之际,门外传来通报声:“宰相大人到!”
顾清风心神一凛,瞬间从那股莫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眼神恢复锐利。李辅国?他此刻来案牍库,意欲何为?是听闻公主病重前来探视,还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整理了一下官袍,迎了出去。
李辅国正站在院中,面色沉静,看不出丝毫情绪。他先是看了一眼案牍库内的情况,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本相听闻永宁公主凤体违和,特来探望。顾大人也在?”
“下官恰巧路过,闻听变故,心中担忧,故前来查看。”顾清风滴水不漏地回道。
“哦?”李辅国目光扫过顾清风略显疲惫却依旧挺拔的身姿,缓缓道,“顾大人近日劳苦功高,彻查邪教案,为陛下分忧,实乃栋梁之才。也要注意休息才是。”
这话听似关怀,实则暗藏机锋。顾清风微微躬身:“多谢宰相大人关心,为国效力,不敢言苦。”
李辅国点了点头,并未进入案牍库,似乎真的只是来表示一下关切。他话锋一转,似是随意问道:“听闻顾大人此次行动,乃是一位匿名义士提供线索?不知这位义士,除了名单,可还提供了其他关于那幽冥殿的信息?譬如……其总坛所在,或是更高层的人员踪迹?”
顾清风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回宰相,那位义士所提供的,主要便是名单与部分据点信息。至于更多核心机密,想必那幽冥殿守卫森严,即便那位义士,也难以触及。如今只能从抓获的案犯口中撬开缺口。”
“原来如此。”李辅国抚须,眼神深邃,“此案关系重大,陛下既已下旨严查,顾大人若有任何需要协助之处,尽管开口。六部皆需配合,本相亦当鼎力支持。”
“下官谨记,多谢宰相大人。”顾清风拱手。
李辅国又看了一眼案牍库内,嘱咐了宫人几句好生照顾公主的话,便转身离去。
顾清风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微凝。李辅国方才的询问,看似合理,却总让人觉得别有深意。他是真的关心案情,还是在试探什么?这位位高权重的宰相,在这潭浑水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案牍库内。药已煎好,宫女正小心翼翼地试图给昏迷的洛云锦喂药,但药汁却难以喂入,顺着唇角滑落。
顾清风心头一紧,再也顾不得许多,快步走入内室,从宫女手中接过药碗:“我来试试。”
他坐在榻边,动作略显僵硬却极为轻柔地托起洛云锦的上半身,让她靠在自己臂弯里。如此近的距离,他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细小的绒毛,感受到她极其微弱的呼吸,以及那轻得仿佛没有重量的身躯。
他的心跳得飞快,小心翼翼地将药匙凑近她的唇边,极有耐心地一点点渡入。或许是感受到他的力道和温度,这一次,药汁终于被缓缓咽了下去。
顾清风全神贯注,仿佛在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一位女子,更何况是身份尊贵的公主。她的脆弱让他不敢用力,那萦绕在鼻尖的淡淡药香混合着一丝极其清雅的冷香,又让他有些莫名的恍惚。
喂完药,他动作轻柔地将她放回榻上,细致地掖好被角。做完这一切,他才松了口气,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逾矩。
他站起身,对为首的宫女低声道:“好生照看公主,若有任何情况,即刻……即刻派人通知大理寺。”
“是,顾大人。”宫女们低声应下,看向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感激和别样的意味。
顾清风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榻上依旧昏迷的人,转身大步离开。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某一角,似乎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回到大理寺,他强迫自己收敛所有心神,重新投入繁杂的案务和审讯中。然而,那张苍白脆弱的面容,总在不经意间浮现在眼前。
是夜,月凉如水。
顾清风处理完最后一份卷宗,已是深夜。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提灯再次来到案牍库附近。
库门已闭,内外静悄悄的,想必公主已被妥善安置回寝宫休养。
他站在那日她晕倒的窗外,负手而立,良久无言。夜风吹起他的官袍下摆,带来一丝凉意。
他想起老太医的话——“心力交瘁”。
想起她总是埋首于浩瀚卷宗中的单薄身影。
想起自己与“千面”的交易,以及正在掀起的腥风血雨。
这一切,是否无形中加重了她的负累?她那双沉静的眼眸,是否早已看透了这皇城深处的黑暗,却因身份所困,只能默默承受?
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在他心中滋生。他想要扫清这朝堂的污秽,想要铲除幽冥殿那等邪佞,想要……让这皇城之中,能有一方净土,让她不必再如此“心力交瘁”。
然而,他也清晰地知道,自己正在走的这条路,布满荆棘,危险重重。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抬手,轻轻按了按胸口藏匿着那枚天机阁令牌的位置。那位神秘莫测、智近乎妖的“千面”阁主,与病弱沉静的永宁公主,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此刻在他脑中竟有些模糊地交织起来。
是因为她们都与那神秘的云纹有所关联吗?
还是因为……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某些心思?
顾清风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气,再睁开时,眼中已只剩下一片坚定的清明。
无论前路如何,他既已选择,便绝不会回头。
而此刻,他唯一确定的念头是——至少,要护得那一人周全。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寂,却挺拔如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