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风的身影如夜枭般融入皇城的阴影，几个起落便远离了漪兰殿。直至回到大理寺后衙属于他的那间静室，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他剧烈的心跳才稍稍平复，但脑海中翻腾的惊疑却愈发汹涌。
那枚冰针！那片金叶！
永宁公主洛云锦的病弱形象，在他心中第一次产生了细微却清晰的裂痕。
他绝非鲁莽之辈，方才情急之下欲以内力探脉确属冒险，但即便是一流高手，在昏迷之中也不可能发出那般精准阴寒的暗器。那更像是……一种预设的、触发式的防护机制？可什么样的机关，能散发出那般纯粹的玄冰之气？
还有那片金叶……其上古老的云纹，与他怀中的天机令、幽冥殿的图腾，绝非巧合般的相似。那是一种源自同源、却又各自演变的微妙关联。它怎会出现在一位深宫公主的枕边古籍之中？
是有人故意放置，误导于他？还是这位公主，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顾清风缓缓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回想起与洛云锦有限的几次接触。案牍库中那份超乎年龄的沉静，对古籍档案异乎寻常的熟悉，以及那次恰到好处的晕厥……以往被归因于“体弱”和“博览群书”的细节，此刻回想起来，竟都蒙上了一层可疑的色彩。
难道她与天机阁有关？甚至……与幽冥殿也有所牵连？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随即又被迅速否定。天机阁主“千面”神秘莫测，智计武功皆深不可测，怎会是一个需要依靠冰蚕续脉、风吹即倒的病弱公主？至于幽冥殿，那些邪徒举行的血腥仪式，与她那清冷干净的气质更是格格不入。
或许，那金叶是旁人遗落或赠予？那冰针是皇室秘藏的某种护身宝物？
种种猜测纷至沓来，却无一能完美解释所有疑点。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浓雾之中，隐约窥见了几点模糊的星火，却完全无法勾勒出完整的轮廓。
心烦意乱间，他再次取出那寒玉盒。盒中的天山冰蚕似乎因消耗了元气而显得有些萎靡，通体白光黯淡了许多，唯有脊背那条金线依旧鲜明。
看着这稀世奇珍，顾清风的眼神复杂难明。将此物用于洛云锦，他并未后悔。无论她身上有多少疑点，她那先天心脉的损伤做不得假，那苍白脆弱的模样亦非全然伪装。这冰蚕至少能缓解她的痛苦，稳固她的生机。
只是……这冰蚕的来历，却又牵扯出另一段他不愿多想的往事。
数年前，他尚未执掌大理寺，还是武林盟中意气风发的少主，奉父命前往极北雪原追剿一伙叛出中原、投靠关外魔教的败类。那一路千里冰封，苦寒至极，恶战连连。他虽最终手刃首恶，却也身负重伤，内力耗尽，几乎冻毙于暴风雪之中。
是一位途经的采药人救了他。那人身着白裘，面容隐在风帽之下，声音清冷如冰泉，医术却高超得不可思议。不仅治好了他的重伤，更在他离去前，赠予了他这枚足以起死回生的天山冰蚕。
他至今不知那人姓名，只记得对方转身离去时，风中传来的一句淡淡告诫：“此物性极寒，善养经脉，慎用之。”
如今，他将这慎用之宝，用在了一位疑点重重的公主身上。
顾清风苦笑一声，合上玉盒，将其仔细收好。无论洛云锦是何种身份，他既已出手，便没有了回头路。当下的要务，仍是幽冥殿一案。李辅国的试探言犹在耳，那些被抓的官员嘴硬无比，审讯陷入僵局，他必须尽快找到新的突破口。
而那片神秘的金叶，或许就是关键之一！
他收敛心神，铺开纸笔，凭借惊人的记忆力，将方才惊鸿一瞥所见的金叶形状、特别是那独特的云纹脉络，细细描绘下来。
“来人。”他对着门外沉声道。
一名值夜的心腹侍卫应声而入。
“将此图纹秘密拓印数份，”顾清风将画好的图纸递出，面色凝重，“一份送入宫中案牍库，查阅所有与前朝秘闻、古老图腾、异域贡品相关的记载，切记，不可惊动任何人，尤其是漪兰殿那边。另一份……送往江湖，寻访博古通今之人，查清这纹路的来历与含义。”
“是，大人！”侍卫双手接过图纸，领命而去。
室内再次恢复寂静。顾清风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夜风吹拂着他因疲惫而紧绷的额角。
皇城夜色深沉，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将无数的秘密与阴谋吞噬其中。他原本以为自己是执棋之人，如今却隐隐感到，自己或许也只是一枚棋子，置身于一个远比想象中更为庞大复杂的棋局之内。
而那位看似最无害的永宁公主，究竟是无意被卷入漩涡的池鱼，还是……隐藏得最深的弈棋者？
他望着漪兰殿的方向，目光深邃如夜。
无论如何，他已掷下骰子，迷雾终将一层层揭开。他只希望，当真相大白之时，今日种下的这份牵念，不会变成刺向自己的利刃。
与此同时，漪兰殿内。
洛云锦并未睡去。她靠坐在床头，指尖把玩着那枚薄如蝉翼的金色叶片，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赤芍。”她轻声唤道。
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纤细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床前，躬身行礼：“阁主。”
“查一查，顾清风今夜回去后，有何动静。特别是，他是否对某种特殊的金色叶片或云纹图案产生了兴趣。”
“是。”黑影领命，迟疑了一下，又道，“阁主，那天山冰蚕乃是疗伤圣品，顾清风竟舍得用在您这‘病体’之上，他……”
“他不过是在满足他自己的探究欲和那点可笑的保护欲罢了。”洛云锦淡淡打断，语气漠然，“顺便，还能卖我个人情，或者试探我的底细。一石三鸟，顾大人倒是打得好算盘。”
她垂下眼帘，看着掌心冰凉的金叶。
这叶片，自然是她故意露出破绽，引他上钩的饵。只是没想到，他竟还身怀天山冰蚕这等奇物，倒是意外之喜，正好用来弥补此次强行逆转气血、装病晕厥带来的一点微小损耗。
“下去吧。告诉琉璃，幽冥殿那条线，可以再放点‘料’给咱们的顾大人了，总得让他有点事忙，免得整天盯着不该盯的人。”
“属下明白。”黑影再次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寝殿内重归寂静。洛云锦捻熄了床头的夜灯，在彻底的黑暗中，缓缓阖上眼眸。
棋局早已布下，如今，棋子已开始按照她的意愿，一步步行动起来了。
只是，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那冰蚕带来的、纯净而温和的寒气，挥之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