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的深夜密会，并未持续太久。
天将破晓时分，那辆漆黑的马车便再次从偏门悄无声息地驶出，迅速消失在黎明的薄雾中。而那道潜入的黑影，则始终未曾再现身，仿佛彻底融入了相府的深宅大院。
顾清风一夜未眠，紧盯着各方传回的消息。
“大人，马车出了相府后，在城内绕了数圈，最终进入了城西的‘归云驿馆’。驾车之人进入驿馆后，再未出现。”暗卫低声禀报。
“归云驿馆？”顾清风眉头紧锁。那是朝廷接待外邦使臣的官方驿馆之一，守卫虽不及皇宫森严，但也绝非寻常地方。马车进入那里，几乎坐实了车内之人与北凛有关！
“可能查明车内之人身份？”
“属下无能。马车直接驶入了驿馆内部，我们的人无法靠近。但根据车辙深浅判断，车内应只有一人。”暗卫请罪道。
一人？北凛使团早已公开入京，驻扎在另一处更大的驿馆。此刻秘密潜入归云驿馆的，会是谁？需要李辅国深夜秘密接见的，绝非普通人物。
“继续监视归云驿馆，所有进出人员，尤其是生面孔，一律记录上报。”顾清风沉声道，“相府那边也不要放松，特别是那个潜入的黑影，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暗卫退下后，顾清风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线索似乎清晰了些，指向了北凛，但依旧隔着一层浓雾。那个黑影是谁？李辅国与北凛密谈的内容又是什么？与幽冥殿频繁的交易、赤炎卫的出手，是否都与此有关？
他拿起桌上那包“雪魄”香粉，又想起天机阁那句“李相府中，亦有此香”。如果李辅国真的与北凛勾结，那这香粉出现在听雨楼密室，似乎就说得通了——那本就是他们用来联络的标记之一。
那么，永宁公主身上的冷香呢？是巧合？还是……她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卷入了这场阴谋？甚至成了某些人刻意安排的障眼法？
想到这个可能性，顾清风心中莫名一紧。他不愿将她与那些阴暗诡谲之事联系起来。那个在案牍库中苍白脆弱、需要他喂药的身影，与运筹帷幄、神秘莫测的天机阁主“千面”，以及可能牵扯进通敌叛国漩涡的嫌疑者，这三重影像在他脑中激烈交战，让他心绪不宁。
他必须再去见她一面。并非全为查案，或许……只是想确认她的安好，想从她眼中看出些许端倪，想驱散自己心中那越来越强烈的不安与……牵念。
与此同时，归云驿馆内。
一间守卫森严的上房内，北凛三皇子萧玄面沉如水，听着下属的回报。
“殿下，查过了。药王谷行事向来隐秘，其在京城并无公开堂口。但近几日的确有一些关于‘鬼医’或其传人可能在京的模糊传闻，无法证实。昨夜袭击者所用毒针，经查验，确为药王谷独门手法所制，其上淬炼的混合毒素极其复杂，非核心传人不能为。”
“核心传人……”萧玄指尖敲击着桌面，体内内力偶尔的凝滞感让他心情极度恶劣，“李辅国那边怎么说？”
“相府昨夜似乎也出了些状况，加强了守卫。我们的人尝试联系，但李相那边回复说，近日风声紧，让殿下暂且忍耐，他会尽快查清药王谷为何插手。”
“忍耐？”萧玄冷笑一声，眼中戾气闪现，“他让本王在中原腹地，像个靶子一样等着别人再次下手？告诉他，本王要尽快拿到那批‘货’，然后立刻离开京城！至于药王谷……既然他们敢对本王出手，就要有付出代价的觉悟！”
他心中疑窦丛生。李辅国这老狐狸，是不是想借刀杀人？或者，那批“货”出了什么问题，引得药王谷这种江湖势力也觊觎？
“加派人手，暗中调查所有与药王谷可能有关的医馆、药铺，特别是那些近期购入异常药材的地方。还有，”他顿了顿，想起那枚毒针和素笺，“留意一个可能使用特殊冷香的人。”
“冷香？”
“嗯，一种很特别的冷香。”萧玄描述了一下那夜在别院闻到的极淡气息，那气息与毒针的威胁奇异地交织在一起，让他印象深刻。他本能地觉得，那或许也是一条线索。
“是！”
下属领命而去。萧玄独自留在房中，感受着体内内力的不畅，心中的烦躁与杀意交织。中原之行，远比他预想的更要棘手。但他萧玄，从不是任人拿捏之辈！
皇宫，漪兰殿。
洛云锦正在用早膳，动作优雅斯文，脸色依旧带着几分病弱的苍白，与窗外渐渐明亮的晨光形成对比。
琉璃悄步进来，低声禀报：“阁主，顾少卿递了帖子，说奉旨复查案牍库旧卷，想来向公主请教几个关于古籍保养的问题，此刻已在殿外等候。”
洛云锦执箸的手微微一顿。来了。比她预想的还要快一些。
她放下玉箸，拿起丝绢轻轻擦了擦嘴角，淡淡道：“请顾大人去偏殿花厅等候，说我稍后便到。”
“是。”
洛云锦起身，对镜整理了一下衣饰，确保毫无破绽，这才缓步走向花厅。
顾清风正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的一株兰草出神。晨曦透过窗棂，为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一层淡金的光晕，却化不开他眉宇间凝结的沉郁与思索。
听到脚步声，他迅速回身，拱手行礼：“微臣顾清风，参见公主殿下。冒昧打扰，还望殿下恕罪。”
“顾大人不必多礼。”洛云锦微微抬手，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弱与疏离，“大人公务繁忙，还要为古籍这等小事费心，实在辛苦。不知大人有何疑问？”
她示意顾清风坐下，自己则坐在主位，保持着皇室公主的仪态。
顾清风依言落座，目光快速却不失礼数地扫过她的面容，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一丝异样。然而，眼前的永宁公主，眼神清澈温婉，带着些许病气，与那夜密室中凌厉射出冰针、与传闻中智计近妖的天机阁主，毫无重合之处。
他按捺住心绪，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几卷书册，开始询问一些关于古籍防蠹、修复的细节问题，目光却时刻留意着她的反应。
洛云锦对答如流，声音轻柔，偶尔还会提出一两个颇为内行的建议，显露出良好的学识修养，却又完全符合一个深宫公主可能接触到的知识范畴。
问答之间，顾清风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太完美了，完美得毫无破绽。要么，她真的与此事无关；要么，她的伪装已臻化境。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她纤细的手腕，忽然问道：“殿下近日似乎清减了些，可是凤体仍未痊愈？那日案牍库之后，臣一直心中难安。”
洛云锦睫毛微颤，垂下眼帘，轻声道：“有劳顾大人挂心，只是旧疾罢了，时好时坏，并无大碍。”她下意识地将手往袖中缩了缩，这个细微的动作却未能逃过顾清风的眼睛。
那手腕上，似乎戴着一串什么珠子，被她迅速掩藏了。
顾清风心头猛地一跳！他想起在听雨楼密室桌角发现的那些极其细微的、近乎透明的粉末！当时他以为是香粉，但此刻想来，那质地……更像是某种特殊玉石或珍珠摩挲后留下的极细碎末！
而永宁公主此刻试图隐藏的手串……
他几乎要按捺不住起身追问，但残存的理智让他死死压住了这个冲动。他不能打草惊蛇。
就在这时，一名宫女端着茶点进来。在将茶盏奉给洛云锦时，宫女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与洛云锦交换了一个短暂至极的眼神。
顾清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瞬！那宫女的眼神，绝非普通宫人的敬畏与顺从，而是……一种近乎平等的、带着请示与汇报意味的锐利！
虽然那眼神一闪即逝，宫女很快便恭敬退下，但顾清风的心却如坠冰窟。
天机阁！这漪兰殿内，果然有天机阁的人！而且就在永宁公主身边！
那么公主她……到底是被渗透、被监控，还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
“顾大人？”洛云锦见他神色有异，轻声唤道。
顾清风猛地回神，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勉强笑了笑：“多谢殿下解惑，是臣走神了。殿下保重凤体，臣……告退。”
他几乎是仓促地起身行礼，转身离开。他怕自己再多待一刻，就会控制不住地问出那个致命的问题。
看着他有些踉跄离去的背影，洛云锦端起的茶盏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他刚才……是看到了什么？怀疑了什么吗？
琉璃从屏风后转出，低声道：“阁主，他好像注意到了……”
“无妨。”洛云锦放下茶盏，声音恢复冷静，“他即便怀疑，也没有证据。更何况，他现在的主要目标是李辅国和北凛。只是……”她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那串冰蚕丝混编珍珠手链，这是她平日用来舒缓经脉、也是偶尔用来留下细微粉末的工具，“日后要更小心些了。”
她走到窗边，看着顾清风几乎有些逃离意味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心中那丝愧疚与不安再次浮现，甚至比之前更清晰了些。
利用与欺骗，终究是会伤人的。尤其当对方，似乎真的在关心你的时候。
顾清风一路疾行，心中乱麻一团。怀疑、担忧、失望、以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刺痛感交织在一起。
他知道，自己离某个可怕的真相越来越近，但每近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刃之上。而他与那位深宫公主之间，那层看似薄弱的窗户纸，或许一捅破，便是万丈深渊。
他抬起头，望向阴沉的天空，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京城，这深宫，比他想象的要更深，更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