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风几乎是冲回了大理寺。

他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待在签押房内，窗外明媚的阳光似乎都无法穿透他心中愈聚愈浓的阴霾。他从袖中极其小心地取出那块灰布，摊在掌心。

布料普通，是市面上最常见的粗灰麻，毫无特色。真正特别的，是附着其上那极淡却异常清晰的微苦药香。这香气清冽独特，绝非寻常药材，顾清风确信自己一定在哪里闻到过。

他闭上眼，努力在纷乱的记忆碎片中搜寻。

是了！

慈云庵！那日他前往慈云庵查探失踪案，在后院禅房外，与永宁公主洛云锦短暂交谈时，她身上萦绕的，就是这种若有似无的、带着微苦药味的清香！当时他只以为是公主久病服药，沾染了药气，并未深想。

可昨夜那兜帽人身手诡谲莫测，能与萧玄并肩对敌，在乱军之中从容脱身，岂是一个深宫病弱公主所能为？那凌厉的身手、沉稳的气度，分明是久经风浪的江湖顶尖人物！

一个是体弱多病、恬静温婉的皇室娇花；
一个是神秘莫测、医毒双绝的药王谷传人，甚至可能是能与北凛皇子、大理寺少卿周旋的布局者。

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如同水火般难以相容，此刻却因为这一缕相同的药香，在他脑海中疯狂碰撞，激起惊涛骇浪。

那个荒诞的念头不再是模糊的猜测，而是变成了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入他的思绪，带来阵阵战栗般的寒意。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顾清风喃喃自语，试图说服自己，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疯狂滋长，缠绕着他的理智。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必须查清楚！

“来人！”他朝门外喝道。

一名心腹下属应声而入。

“立刻去查，京城所有药铺、医馆，近三个月内，有谁购买过或者使用过会散发出独特微苦清香的药材，列出清单和名单！要快，要隐秘！”顾清风下令，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是！”下属虽感疑惑，却不敢多问，领命而去。

顾清风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他知道此举如同大海捞针，那等奇药，恐怕寻常药铺根本不会有，但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又拿起卷宗，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李辅国的案子上。宰相倒台，朝野震荡，后续的抓捕、审讯、清算千头万绪，大理寺压力巨大。可他看着卷宗上那些罪证，思绪却总是飘远——这些证据，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妙，就像是有人精心准备好了，借张御史之手抛出。那个隐藏在幕后的“千面”，究竟布了多大的一盘棋？她（他）的真正目的，真的只是扳倒一个李辅国吗？

若永宁公主真是“千面”……这个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让他心底发寒。那她平日里的一切，柔弱、病气、与世无争，全都是无可挑剔的伪装？这是何等可怕的心机和演技？

……

与此同时，公主寝宫内。

洛云锦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琉璃在侧。

她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佩，目光投向窗外繁盛的花木，眼神却并无焦点，带着一丝罕见的空茫和疲惫。

“阁主，顾清风已经派人去查那种‘苦芷’的香源了。”琉璃低声禀报，语气带着担忧，“他果然起了疑心。”

洛云锦轻轻“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昨夜墨尘故意遗落沾有苦芷香气的布片，本就是为了引导顾清风。这是计划的一部分，将他的注意力从慈云庵和天机阁的其他线索上，暂时转移到药王谷这边来。

“李辅国那边有何动静？”她问道，声音平静无波。

“表面还算安分，禁足府中。但他门下几个掌握军权的旧部近日活动频繁，暗地里的小动作不少。我们的人一直在盯着。”琉璃答道，“另外，萧玄殿下服下了半份解药，内力已初步恢复。他并未如我们警告的那样立刻离开京城，反而加派了人手，似乎在追查昨夜第三方刺客的来历。”

洛云锦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若真那么听话，就不是萧玄了。由他去查，水越浑，对我们越有利。那些刺客的来历，查清了吗？”

“手法干净利落，像是训练有素的死士，所用兵器弩箭也无标识。但其中一人临死前挣扎时，袖口内衬露出了半片刺绣，似乎是……宫中之物。”琉璃的声音压得更低。

宫中？洛云锦眸光骤然一凝。不是李辅国，也不是萧玄的苦肉计，而是来自皇宫大内？是谁？其他皇子？还是……她那高高在上的父皇，终于忍不住要对逐渐失控的棋局动手清扫了？

一股更深的凉意浸透心扉。这局棋，果然步步惊心。

“继续查，但要更加小心。”她吩咐道。

“是。”琉璃应下，看着主子苍白的侧脸和眼底难以掩饰的倦色，忍不住道，“阁主，您一夜未眠，又劳心费力，不如先歇息片刻？药快要煎好了。”

洛云锦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她顿了顿，忽然问道，“清风……他今日看起来如何？”

琉璃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阁主问的是顾清风，如实回答：“顾大人似乎心事重重，退朝后便急匆匆回了大理寺，脸色……很不好看。”

洛云锦沉默了片刻，指尖微微蜷缩，心口那细密的刺痛感又浮现出来。她利用了他的正直，引导了他的怀疑，将他当作棋子般摆布于棋盘之上。此刻他心中的震惊、挣扎与背叛感，她几乎能想象得到。

那种滋味，她尝过太多，如今却亲手加诸于他身上。

“知道了。”她最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将所有情绪重新压回心底深处，那双清澈的眸子再次变得平静无波，深不见底。“更衣，备车。”

“阁主您要出去？以何种身份？”琉璃问道。

“药王谷，‘素手’。”洛云锦起身，语气斩钉截铁，“李辅国倒台，京城暗流涌动，正是需要‘素手’扬名，笼络人心之时。而且……”

她目光微闪，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顾清风既已疑心药香，那便让他疑心得更彻底些。让他亲眼看看，‘素手’与‘永宁公主’，是如何不可能为同一个人。”

……

半个时辰后，京城西市口。

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围着一个突然倒地、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的中年男子，惊慌失措，路人纷纷避让。

恰在此时，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缓缓经过。

车帘掀开，一个脸上覆着轻纱、只露出一双沉静眼眸的女子探出身，声音清冷：“让开，我看看。”

她下车，步履从容地走到病人身边，蹲下略一检查，便从随身携带的布囊中取出银针，手法如电，迅速刺入男子几处大穴。随即又取出一枚散发着奇异药香的黑色丸药，塞入其口中。

不过片刻功夫，那男子剧烈抽搐的症状便缓缓平息，脸色也由青紫转为苍白，呼吸逐渐平稳。

周围响起一片惊叹之声。

“多谢……多谢女菩萨救命之恩！”男子的同伴连忙磕头。

“他乃痼疾突发，日后需静养，勿再劳累。”覆纱女子起身，声音依旧平淡，留下几句医嘱和一小包药粉，便转身欲回马车。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顾清风得到线报，称西市口有疑似药王谷传人现身，他几乎是立刻抛下公务，策马赶来！

他勒住马缰，一眼便看到了那即将登上马车的覆纱女子，以及她身上那独特而熟悉的微苦药香！比在慈云庵和那布片上闻到的，都要浓郁和清晰！

“请留步！”顾清风飞身下马，急声喊道。

那覆纱女子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轻纱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无喜无怒，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顾清风快步走到她面前，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他紧紧盯着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一毫的熟悉感。他拱手，语气尽可能平稳：“在下大理寺少卿顾清风，见过姑娘。姑娘方才救人手法精妙，可是药王谷传人？”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女子开口，声音透过面纱，显得有些朦胧，却冰冷疏离。

“昨夜城南废祠，姑娘是否在场？”顾清风紧盯对方，不放过任何一丝反应。

女子轻笑一声，带着淡淡的嘲讽：“顾大人是在审问我？药王谷行事，何时需要向大理寺报备行踪了？至于废祠……我今日方至京城，不知大人在说什么。”

今日方至？顾清风心头一沉。时间对不上！

他还想再问，那女子却已不再给他机会：“若无他事，告辞。大人若有意寻人，还是另觅他处吧。”

说完，她毫不迟疑地转身上了马车。车夫一扬鞭，马车缓缓驶离，留下那缕淡淡的苦芷清香，和呆立原地、满心混乱的顾清风。

她否认了！神态、语气、出现的时间，全都对不上！而且她刚才救治病人时施展的针法和用药，确系极高明的医术，非朝夕之功可成。永宁公主久居深宫，如何能习得这等神乎其技？

难道……真的是自己猜错了？那缕相同的药香，只是巧合？或者公主用的药，恰好与药王谷传人相似？

怀疑的壁垒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却不是豁然开朗，而是陷入了更深的迷雾之中。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越是挣扎，缠绕得越紧。

马车驶远，车厢内，洛云锦缓缓取下覆面轻纱，露出苍白如雪的脸颊。她靠在车壁上，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

刚才面对他锐利探究的目光，几乎用尽了她全部的定力。

演戏，原比真刀真枪更加耗费心神。

尤其是，面对一个你并不想欺骗的人。

指尖的冰凉，久久未能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