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风在西市口伫立良久,直到那缕特殊的药香彻底消散在喧闹的市井气息中,他才缓缓收回目光,眉头却锁得更紧。
不对。
方才那“素手”姑娘的反应,看似天衣无缝,否认了与废祠的关联,也撇清了时间线。她的医术做不得假,那份从容甚至疏离也符合世外高人的形象。
可恰恰是这种“完美”,让他觉得有一丝不协调。
她否认得太快,太干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仿佛急于将他从“昨夜废祠”这个点上引开。而且,她身上那苦芷的香气,虽然浓郁,却似乎……过于外放了?就像刚刚特意熏染过,而非长久浸染所致。
这与在永宁公主身上闻到的那种仿佛从骨子里透出的、极淡却萦绕不散的药香,以及废祠布片上残留的、经历打斗后仍清晰可辨的香气,在质感上有着微妙的差别。
一个大胆的念头窜入顾清风的脑海:若那“素手”是刻意现身,刻意展示医术,刻意否认,目的就是为了打消他的疑虑呢?
这个想法让他背脊窜起一股凉意。若真如此,那幕后之人的心思缜密和对人心的把握,简直到了可怕的地步。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撞入蛛网的飞虫,每一次挣扎,都只是让更多的丝线缠绕上身。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不能自乱阵脚。既然药铺的线索可能徒劳无功,那就换个方向。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返回大理寺,径直去了殓房。
昨夜废祠那些服毒自尽的刺客尸体,正停放在此。
仵作见到他,连忙行礼。顾清风摆手,直接问道:“验得如何?可有发现?”
仵作面色凝重:“回大人,这些人皆是齿藏毒囊,一击不成即刻自尽,是标准的死士做法。身上并无明显标识,衣物、兵器也是市面上常见的货色,难以追踪来源。”
“并非要你查来源,”顾清风走到一具尸体旁,目光锐利地扫过其裸露的皮肤、指甲缝等细微之处,“仔细检查,他们身上,或者他们的武器、衣物上,是否沾染了某种特殊的、微苦的药香气味?极其细微,需格外留意。”
仵作虽感疑惑,但仍领命,重新戴上手套,极其仔细地再次查验起来。顾清风也亲自上前,俯身细嗅。
殓房内气味混杂,血腥、腐败、还有石灰的味道交织,想要分辨出那一丝极淡的药香,无异于大海捞针。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顾清风几乎要放弃时,那名经验丰富的老仵作忽然“咦”了一声。
“大人,您来看这个。”他拿起一把从刺客身上搜出的淬毒匕首,指着匕首柄与刃连接处的缝隙,“这里,似乎嵌着一点极细微的……粉末?”
顾清风立刻凑近,果然看到那几乎可以忽略的缝隙里,沾着些许灰白色的粉末。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将其取出一点,放在鼻尖轻嗅。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微苦清香,瞬间钻入鼻腔!
与慈云庵公主身上的、与废祠布片上的、甚至与方才那“素手”姑娘身上的,同源同种!只是这匕首上的,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血腥和……另一种难以形容的阴冷气息。
找到了!
顾清风的心脏猛地一跳。这说明,昨夜废祠的第三方刺客,要么本身接触过这种特殊药物,要么……他们袭击的目标——那个药王谷的兜帽人,在反击时,将这种药物粉末沾染到了他们的武器上!
无论哪种可能,都直接将这种独特的苦芷香气,与昨夜的生死搏杀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而拥有这种香气的人……
永宁公主洛云锦的身影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眼前。她柔弱的身影,苍白的脸,清澈却似乎总藏着什么的眼眸……
难道她白日在深宫蹙眉捧心,夜间便能化身修罗,与顶尖死士搏杀?
这想法太过骇人听闻,几乎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
“可能分辨出这粉末的具体成分?或者它通常用于何处?”顾清风声音有些干涩地问道。
老仵作为难道:“大人,此物量太少,成分极复杂,小人只能辨出其中似乎有几味珍稀药材,绝非寻常之物。至于用途……恕小人孤陋寡闻,从未见过。或许……太医署或者某些传承悠久的医药世家,会有所记载?”
太医署?医药世家?
顾清风目光一凝。是了,还有一个地方可能找到线索——皇宫御药房!永宁公主久病,所用药物皆由御药房提供,记录在案!若她用的药方里,恰好就有这种苦芷……
他立刻下令:“将此物小心收好。今日之事,绝不可外传!”
“是!”
顾清风转身离开殓房,心中已有了决断。他需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去调阅御药房的记录。这并不容易,御药房隶属内廷,记录非外臣可轻易查阅,尤其涉及公主用药,更为敏感。
但他必须去试。
……
与此同时,京城某处隐秘的宅邸内。
萧玄盘膝坐在榻上,周身内力运转,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许久,他缓缓睁开眼,吐出一口浊气。
那半份解药果然有效,阻塞的经脉已然畅通,内力恢复了七成。只是脏腑间仍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感,提醒着他那“梦萦”之毒的诡异难缠。
“殿下。”一名黑衣影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房中,单膝跪地。
“查得如何?”萧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冷冽。
“昨夜刺客所用弩箭,虽无标记,但锻造工艺极佳,非寻常工匠所能为。属下等暗中比对了京中几家最大的兵器铺和工部的库存样本,发现其材质与淬火手法,与宫内侍卫所用箭矢有七分相似,但更精良一些。”影卫禀报道。
“宫内?”萧玄眼中寒光一闪,“继续说。”
“此外,属下等设法弄到了一具刺客尸体,在其内衣夹层里,发现了这个。”影卫呈上一小块丝帛,上面用极细的丝线绣着半朵奇特的火焰纹样,那火焰却呈现出一种幽蓝色。
“幽焰纹……”萧玄接过那丝帛,指尖摩挲着那诡异的图案,脸色缓缓沉了下来,“果然是‘幽冥殿’的余孽。他们竟然把手伸进宫里了?还是说……宫里一直就有他们的人?”
幽冥殿,一个极其神秘而古老的江湖组织,行事诡秘,亦正亦邪,传闻与前朝秘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多年来一直试图搅动天下风云。萧玄与之打过交道,深知其难缠和可怕。
若昨夜是幽冥殿出手,那他们的目标是谁?是他?是药王谷那人?还是想将他和药王谷的人一并除去?
而宫里出现的相似箭矢,又意味着什么?是幽冥殿窃取了宫廷的技艺?还是……宫中有位高权重之人,与幽冥殿有所勾结?
局势比他想象的更为复杂险恶。
“药王谷那边呢?那个兜帽人的身份,可查出线索?”萧玄再问。
“药王谷行事向来隐秘,其传人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目前尚无确切消息。只知道近几日,京城确有药王谷传人活动的踪迹,人称‘素手’,今日还在西市口救了一人。大理寺的顾清风似乎也在追查此人。”
“顾清风……”萧玄念着这个名字,想起昨夜他那“恰巧”出现,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倒是忙得很。继续盯紧各方动向,特别是宫里和李辅国旧部的动静。幽冥殿现身,这潭水是越来越浑了。”
“是!”
影卫退下后,萧玄独自沉思。药王谷的警告,幽冥殿的刺杀,宫廷的疑云,李辅国的倒台……这一切似乎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
而那条线的另一端,仿佛隐约指向那个深宫中看似无害的公主。
他想起那日在宫中偶遇,她那双清澈却又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洛云锦……你在这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
公主寝宫。
洛云锦听完琉璃的回报,得知顾清风去了殓房,并似乎对刺客匕首上的粉末产生了兴趣,她并不意外。
“他若连这点都发现不了,也就不配做顾清风了。”她淡淡评价道,指尖划过书页,“御药房那边,打点好了吗?”
“已打点妥当。记录会显示殿下您常用的安神汤中,确实含有一味名为‘芷萱’的药材,其气味描述与‘苦芷’有五六分相似,但药性温和常见得多。足以解释您身上为何常有药香,却又与药王谷的‘苦芷’区别开来。”琉璃答道。
“五六分相似,足够了。”洛云锦颔首。过于完美反而惹人生疑,这种程度的巧合与差异,才更符合常理。
“另外,”琉璃语气微沉,“我们安插在晋王府的眼线传来消息,晋王昨夜秘密会见了一位客人,虽未看清面容,但根据描述,其身形特征与殿下您提供的关于‘幽冥殿’使者的部分特征吻合。而且,晋王麾下的几名侍卫长,近日曾多次出入城西的几家铁匠铺,那些铺子看似普通,实则可能擅长仿制军械。”
晋王……她的好皇兄。果然按捺不住,与虎谋皮了吗?洛云锦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寒芒。
“看来,我那皇兄是打算借幽冥殿的刀,来搅乱局势,好从中渔利了。”甚至可能,昨夜废祠的刺杀,也与他脱不了干系。是为了除掉萧玄这个北凛皇子,引发战端?还是想杀了药王谷的人,破坏某种平衡?
“要提醒顾大人或者……萧殿下吗?”琉璃问道。
“不必。”洛云锦摇头,“无凭无据,打草惊蛇。让他们自己去查,去碰壁,印象才会更深刻。我们只需在适当的时候,递上适当的‘线索’便可。”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渐西沉的落日,霞光将她的侧脸映得一片暖色,眼神却冷静得近乎冷酷。
“通知墨尘,下一步计划可以开始了。既然他们想要乱,那我们就让这潭水,彻底沸腾起来吧。”
“是!”
琉璃领命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
洛云锦轻轻咳了几声,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连日操劳,殚精竭虑,即便有深厚内力支撑,这具自幼便看似孱弱的身体,也终究有些吃不消。
她抬手,看着自己纤细苍白、仿佛一折即断的手指。
这双手,可执掌天下秘闻,可决断他人生死,可妙手回春,亦可翻云覆雨。
可为何,此刻却觉得有些冰凉呢?
她想起顾清风那双充满怀疑和挣扎的眼睛,想起萧玄那深不可测、带着探究的目光。
棋局之上,子子皆可利用,步步皆需算计。
可当棋子变成了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会在你心中泛起涟漪的人,这棋下起来,便多了几分钝刀子割肉般的煎熬。
但她没有退路。
从她决定接手天机阁,决定走上这条路的这一刻起,就注定了要在这钢丝上行走,脚下是万丈深渊,回头亦是绝路。
她缓缓握紧手掌,指尖抵着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驱散了心底那片刻的软弱。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吞没了最后一丝光亮。
京城的夜,注定不会平静。而更深的风暴,正在暗处悄然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