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皇城重重包裹。宫灯在风中摇曳,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晕,如同这深宫之中浮动的人心。
顾清风并未回府,而是在大理寺值房中枯坐至深夜。他面前摊着李辅国案的卷宗,目光却并未落在其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御药房的记录,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直接,却也最棘手的线索。直接调阅绝无可能,他需要一个足够分量且合理的借口。
忽然,他目光一凝,落在了卷宗某一页的证物清单上——那是从李辅国心腹管家家中搜出的一些往来书信和账目。其中一份不起眼的清单,记录了几笔看似普通的药材采购,品类和数量却有些异常,且接收方并非相府,而是一个模糊的代号。
这些药材里,会不会恰好就有那种特殊的苦芷?或者与之相关的东西?若能以此为突破口,声称追查李辅国走私禁药或与江湖邪派勾结,涉及皇宫用药安全,或许能申请联合内廷有司,一同核查近年御药房的异常记录!
想到这里,顾清风精神一振,立刻铺纸研墨,草拟奏疏。他写得极其谨慎,字斟句酌,将理由尽量说得冠冕堂皇,重点放在追查李相罪证、肃清宫禁之上,丝毫未提永宁公主,甚至将范围扩大到近年所有特殊药材的进出记录,以免打草惊蛇。
写完奏疏,窗外已传来三更的梆子声。他吹干墨迹,小心收好,只待明日一早便设法递入宫中。能否成事,尚需几分运气。
他揉了揉眉心,压下心中的焦灼与一丝莫名的期待。期待找到线索,又害怕找到的线索,真的指向那个他不愿怀疑的人。
……
同一片夜色下,北凛使馆却透出不同寻常的肃杀。
萧玄负手立于窗前,望着沉寂的皇城。他体内的滞涩感又减轻了些,但“梦萦”之毒如附骨之疽,提醒着他时间紧迫。
“殿下,”影卫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声音压得更低,“属下等发现,除了我们和顾清风,还有至少两拨人在暗中探查昨夜废祠刺杀之事。”
“哦?”萧玄并未回头,声音听不出情绪,“哪两拨?”
“一拨手法老练,隐蔽极深,暂时摸不清路数,但似乎对幽冥殿的消息格外感兴趣。另一拨……”影卫顿了顿,“行事风格略显急躁,留下的痕迹虽经处理,却仍能看出些宫闱禁军的影子,他们似乎在追查弩箭的来源,尤其是与宫内制式相似的那部分。”
宫闱禁军?萧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是皇帝老儿发现自己后院可能起火,开始暗中清查了?还是哪位皇子王爷做贼心虚,想抹平痕迹?
“看来,这潭水里的鱼,比想象的还要多。”萧玄淡淡道,“不必理会他们,让他们互相牵制更好。我们要查的,是幽冥殿为何突然在京中活跃,以及他们与宫中何人勾结。重点盯紧晋王、陈王等几位最有实力的皇子,还有那位……看似与世无争的永宁公主。”
“永宁公主?”影卫略显诧异,“她深居简出,体弱多病,似乎……”
“似乎最不可能,对吗?”萧玄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但这世上,最不可能的,往往才是最需要警惕的。别忘了,药王谷的人最初接触本王,用的可是她的名头。即便她是被利用的棋子,也绝非毫无关联。”
“是!属下明白!”
影卫退下后,萧玄从怀中取出那个白玉瓶,摩挲着光滑的瓶身。半份解药……药王谷的人是在警告,也是在等待。等待他做出选择,或者等待某个时机。
他很好奇,那个藏在兜帽下的“素手”,那个可能藏在深宫中的“永宁”,她们到底想在这场越来越乱的棋局中,得到什么?
……
翌日,天色未明,顾清风便已起身。他仔细整理好官袍,怀揣奏疏,提前来到宫门外等候。
早朝之上,风云依旧。李辅国倒台的余波仍在震荡,其党羽人人自危,不断有人被弹劾、查办。皇帝面色沉肃,听着朝臣们的奏报,偶尔发问,目光深邃难测。
顾清风耐心等待着时机。终于在议事间隙,他出列上前,恭敬地呈上奏疏,将昨夜想好的理由清晰禀明,强调是为彻查李辅国可能勾结江湖势力、危害宫禁的罪行。
御座之上,皇帝沉默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目光落在顾清风身上,带着审视。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顾爱卿忧心宫禁,追查罪证,其心可嘉。准你所奏,着大理寺与内务府慎刑司协查,调阅御药房近三年相关记录,一有发现,即刻禀报。”
“臣,领旨谢恩!”顾清风心中一块石头稍稍落地,连忙叩首。虽然多了个内务府慎刑司参与,可能会多生枝节,但总算拿到了许可。
退朝后,他立刻与内务府派来的官员汇合,一行人径直前往御药房。
御药房总管早已得到消息,战战兢兢地迎出来,领着他们进入档案库房。库房内弥漫着浓郁的药香,一排排高大的架子上分门别类地存放着历年药材采购、入库、领取的记录册簿,浩如烟海。
顾清风直接提出了要求:查询近三年所有涉及珍稀、特殊药材,尤其是气味独特、可能来自江湖或域外的药材记录,以及各宫主子,特别是永宁公主近年的用药方子和药材领取明细。
御药房总管不敢怠慢,连忙指挥手下小太监们翻找起来。库房内顿时只听见翻阅册页的沙沙声和偶尔的低语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顾清风的心也一点点提起。他看似随意地踱步,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那些被搬下来的记录册。
终于,一名小太监捧着一本册子过来:“禀大人,永宁公主近三年的用药记录在此。公主殿下玉体违和,所用多为太医院开具的安神补气方剂,药材皆由御药房定期领取送达。”
顾清风接过册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翻阅。记录十分详尽,时间、方子、药材种类、数量、经手人一清二楚。他快速浏览着,心跳如鼓。
找到了!
记录显示,永宁公主近一年来,确实常服一款安神汤,其中一味主药名为“芷萱”。旁边还有御医的小注:芷萱,性温味甘微苦,有宁心安神之效,其气清香微苦,与XX、XX药配伍尤佳。
芷萱……甘微苦……清香微苦……
顾清风反复看着这几个字,又想起那匕首上粉末的刺鼻苦香,以及“素手”身上那浓郁的药苦之气。完全不同!芷萱的描述更温和常见,而他所闻到的,是一种更为纯粹、凛冽、极具辨识度的苦香!
难道……真的不是同一种东西?只是巧合?
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又询问是否有其他更特殊、气味更强烈的苦味药材记录。御药房总管查了半晌,摇头表示近三年入库的药材中,并无符合描述的品种,至少明面上的记录没有。
慎刑司的官员在一旁看着,似乎有些不耐烦,觉得顾清风有些小题大做。
顾清风合上册子,心中五味杂陈。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他自己也说不清。线索似乎在这里中断了。御药房的记录完美地解释了永宁公主身上的药气来源,并且与他追查的苦芷截然不同。
是有人提前做了手脚?还是自己真的怀疑错了方向?
他谢过御药房总管,与慎刑司官员一同离开。走出御药房,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却觉得心头笼罩着一层更深的迷雾。
……
消息很快便传回了公主寝宫。
琉璃低声禀报:“阁主,顾大人已经查过御药房记录,并无收获。他已相信您身上的药香源自‘芷萱’,与苦芷无关。”
洛云锦正对镜梳妆,闻言,动作未有丝毫停顿,只淡淡“嗯”了一声,仿佛早已料到。
镜中的女子,脸色苍白,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怠与柔弱,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需要精心呵护的病弱佳人。
“晋王那边呢?”她问道,声音平静。
“晋王似乎察觉到了我们在暗中调查他与幽冥殿接触之事,今日突然称病,闭门谢客了。我们的人暂时无法进一步靠近。”
“呵,”洛云锦轻笑一声,带着一丝嘲讽,“倒是警觉。无妨,他越是遮掩,越是容易露出马脚。让墨尘按计划进行,将我们‘无意中’得到的关于那几家铁匠铺和幽焰纹的消息,用‘合理’的方式,分别‘送’到顾清风和萧玄手上。”
“是!”琉璃应道,稍作迟疑,“阁主,如此一来,必将引燃晋王这个火药桶,恐怕京中即刻便会掀起大风浪。您的安危……”
“风浪越大,水下的鱼才越容易受惊,也越容易捕捉。”洛云锦放下玉梳,看着镜中自己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至于安危……这深宫看似牢笼,有时反而是最好的护身符。去吧。”
琉璃退下后,殿内重归寂静。
洛云锦缓缓起身,走到窗边。窗外阳光正好,花团锦簇,一片盛世祥和景象。
但她知道,这祥和之下,暗流早已汹涌澎湃。晋王、幽冥殿、萧玄、顾清风、父皇……各方势力都已绷紧了弦。
而她,正是那个即将拨动弓弦的人。
她轻轻咳嗽起来,拿出丝帕掩住唇瓣,雪白的丝帕上赫然染上一抹刺眼的鲜红。
她看着那抹红色,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是默默将丝帕攥紧。
棋子已布下,弓弦已拉满。
这场由她主导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