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风带着一身的疲惫与困惑回到大理寺。御药房之行,看似排除了永宁公主的嫌疑,却并未让他感到轻松,反而像是陷入了一个更巨大的、无形的迷阵之中。
那种挥之不去的违和感始终萦绕心头。一切都太“完美”了,完美得像是被人精心设计过。无论是“素手”恰到好处的现身与否认,还是御药房记录无可指摘的解释,都像是为了应对他的调查而提前准备好的答案。
他坐在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虚空处,试图将所有的碎片重新拼接。
李辅国倒台,废祠刺杀,药王谷传人,北凛皇子,幽冥殿,特殊的苦芷香气,永宁公主……这些看似散乱的点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而他,似乎正站在一张巨大蛛网的边缘,能感受到其上的震动,却看不清全貌。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快步进来禀报:“大人,门外有一老乞丐,声称捡到一样东西,定要亲手交给大人,说或许与近日京城的大案有关。”
老乞丐?顾清风眉头微蹙,心中警觉顿生。但任何可能的线索他都不愿放过。“带他进来。”
很快,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馊臭气味的老乞丐被带了进来,他畏畏缩缩,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包。
“小……小民参见青天大老爷……”老乞丐噗通一声跪下,声音颤抖。
“你有何物要呈给本官?”顾清风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
老乞丐哆哆嗦嗦地打开布包,里面赫然是几块断裂的、沾染着暗沉血迹的金属碎片,看形状,似乎是某种特制弩箭的箭簇残片。除此之外,还有一小块被烧焦一半的布料,边缘隐约可见一丝诡异的幽蓝色纹样!
顾清风目光骤然一凝!那幽蓝色的纹样,与他昨夜在殓房看到的丝帛上的幽焰纹极其相似!
“此物从何而来?”他沉声问道,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回……回大人,小民前几日在城西的垃圾堆里翻找吃食,无意中发现的。那地方靠近……靠近几家铁匠铺后巷。小民听说城里最近不太平,死了好多人,就……就想着这玩意儿说不定有用……”老乞丐结结巴巴地说道。
城西铁匠铺!顾清风立刻想起了之前一些零散的线报,关于某些铁匠铺可能私下承接特殊锻造活计的消息。他原本并未太在意,此刻却与这弩箭碎片联系了起来!
“你做得很好。”顾清风压下心中的激动,示意衙役取来赏银交给老乞丐,并详细询问了发现地的具体位置。
老乞丐千恩万谢地走了。
顾清风立刻拿起那块带纹样的焦布,仔细查看。这布料质地坚韧,并非寻常衣物所用,那幽焰纹虽然残缺,但风格诡异独特,绝非中原常见图案。
“幽冥殿……”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心中的迷雾似乎被拨开了一丝。如果昨夜刺杀与幽冥殿有关,而弩箭又可能出自城西那几家铁匠铺……那是否意味着,幽冥殿在京城有据点,甚至与某些人有勾结?
他立刻起身:“备马!去城西!”
……
几乎是同一时间,北凛使馆内。
萧玄正在听影卫汇报对几位皇子的监视情况,晋王称病闭门不出,并无异常。
一名侍从打扮的人低头走进来,奉上一壶新茶,在放下茶壶的瞬间,指尖极快地将一个细小的纸卷塞入了萧玄手中,随即若无其事地退下。
萧玄面不改色,待到影卫退下后,才缓缓展开纸卷。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城西,永盛、百炼、锋镝三铺,幽焰纹,今夜子时。”
字迹娟秀却带着一股锐气,并非他手下任何人的笔迹。
萧玄眸色瞬间转深。城西铁匠铺?幽焰纹?今夜子时?
这消息来得太过蹊跷,像是有人刻意递到他手上。是陷阱?还是那个神秘的“素手”或者其背后之人的又一次“指点”?
他沉吟片刻,指尖内力一吐,纸卷化为齑粉。
无论是不是陷阱,这都是一条不容忽视的线索。幽冥殿就像隐藏在暗处的毒蛇,不将其揪出,他难以安心,更何况还关系着另一半解药。
“来人。”他低声唤道,“调一队人手,暗中包围城西永盛、百炼、锋镝三家铁匠铺,严密监视,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打草惊蛇。”
“是!”
……
公主寝宫内,洛云锦正倚在软榻上假寐,脸色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显得近乎透明。
琉璃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低声道:“阁主,消息已经分别送到顾清风和萧玄手上了。顾大人已经亲自前往城西调查。萧玄那边也调动了人手,暗中包围了那几家铁匠铺。”
洛云锦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没有丝毫睡意。
“很好。晋王府那边呢?”
“依旧没有动静,守卫反而更加森严了。但我们的人发现,后角门在半个时辰前曾悄悄运出去几桶泔水,分量似乎比平日重许多。”
“泔水车……”洛云锦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真是难为他了,尊贵的晋王殿下,竟要借助这种污秽之物金蝉脱壳。看来他是得到风声,准备逃了。”
“要拦住他吗?”
“不必拦。”洛云锦轻轻摇头,“让他走。他这一走,便是坐实了与幽冥殿勾结、行刺北凛皇子、意图搅乱朝纲的罪名。比起将他堵在王府里狗急跳墙,让他‘意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效果更好。”
她顿了顿,吩咐道:“让我们的人暗中跟着泔水车,确定他的去向和接应之人。然后,把这个消息,‘不经意’地透露给京兆尹府负责夜间巡防的人。记住,要做得像是他们自己发现的。”
“是!”琉璃心领神会。京兆尹府并非顾清风或萧玄的势力,由他们“意外”发现出逃的晋王,场面才会更加“真实”和混乱。
琉璃退下后,洛云锦缓缓坐起身,走到窗边。
夕阳正在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壮丽的绯红,如同泼洒的鲜血。
风暴的前夜,总是格外宁静,也格外压抑。
她能想象到城西即将发生的对峙与冲突,也能想象到晋王被发现时的仓皇与狼狈。
这一切,都在她的推演之中。
可是,为何心中并无多少掌控局面的快意,反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无法言说的疲惫与苍凉?
她利用顾清风的正义感,引导他去发现“线索”;她利用萧玄对解药和真相的需求,驱使他去往指定的地点;她甚至算计了自己的皇兄,将他逼上绝路。
每一步都精准无误,每一个人都如同提线木偶,在她的操纵下走向她预设的位置。
权谋之术,在于算计人心。她做得很好,好得近乎冷酷。
只是,当目光掠过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海棠花时,她还是会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慈云庵的梨花树下,顾清风将那支不小心折下的花枝递给她时,那双干净坦荡、带着些许歉意的眼睛。
也会想起废祠之中,萧玄与她背对背应敌时,那宽阔坚实的后背和沉稳的气息。
他们都不是蠢人,相反,他们极其聪明敏锐。如今或许还被迷雾所扰,被局势所牵,但总有一天,他们会看清这背后的那只手。
到那时,那双干净的眼睛里,会染上多少失望与憎厌?那沉稳的气息,又会化作何等冰冷的杀意?
洛云锦轻轻闭上眼,将眼底翻涌的情绪尽数压下。
开弓没有回头箭。从她选择这条路开始,就注定了孤独。温情与信任,于她而言是太过奢侈的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眸中已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
“琉璃。”她轻声唤道。
一道身影立刻出现在门口。
“更衣。准备一下,我们也该出去‘散散心’了。”她需要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亲眼看着这场大戏开幕。
夜色,如期而至。京城的繁华喧嚣渐渐沉寂下去,而在那光影照不到的角落,暗流终于即将冲破地表,上演一出腥风血雨。
城西,三家看似普通的铁匠铺,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风暴的中心。而一条从晋王府后角门悄无声息驶出的泔水车,正沿着肮脏的小巷,缓缓驶向未知的结局。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向着今夜汇聚。
棋局已至中盘,落子,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