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京兆尹府的大牢深处却依旧昏暗如夜,只有墙壁上跳动的火把投下扭曲摇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血腥、霉腐和一丝绝望的气息。
晋王洛云稷被单独关押在最里间的重犯囚室,曾经尊贵的锦袍如今破烂肮秽,头发散乱,脸上涕泪与污垢混作一团。他蜷缩在冰冷的草堆上,身体不住地颤抖,口中反复喃喃:“不是我……不是我主使的……他们骗我……他们说过会帮我……”
囚室铁门外,顾清风和萧玄并肩而立,一个面色沉凝如铁,一个神情冷冽如冰。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徒劳的初审。晋王显然惊吓过度,语无伦次,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求饶和推诿,将责任甩给所谓的“他们”,却连“他们”是谁都说不清楚,更拿不出任何证据证明自己的“被迫”。
“殿下,”顾清风的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却依旧保持着最后的礼节与压迫感,“您声称遭人胁迫,与幽冥殿勾结非您本意。那么,请您告诉下官,是谁胁迫于您?昨夜与幽冥殿火并,后又试图助您潜逃的那些人,又是何方势力?”
晋王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是……是幽冥殿!对!就是他们!他们用毒控制本王!本王也是受害者啊!昨夜……昨夜他们是来救本王的,没想到幽冥殿翻脸不认人……”
这番说辞漏洞百出,连一旁记录的书记官都暗自摇头。若幽冥殿用毒控制他,又为何要杀他灭口?若那些人是去救他,为何又会与幽冥殿先打起来?
萧玄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在这寂静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他缓步上前,玄色的衣袍仿佛吸收了周围所有的光线,带来令人窒息的威压。
“晋王殿下,”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入晋王早已崩溃的心理防线,“你的故事,连三岁稚童都骗不过。是你,向北凛使团透露了本王可能的行进路线。是你,为幽冥殿提供了在京城的藏身点和部分便利。如今事发,就想用一句‘被胁迫’搪塞过去?你以为,北凛的剑,不够利吗?”
最后一句,杀意凛然。晋王吓得浑身一哆嗦,几乎要瘫软在地,哭嚎道:“不!不是!萧皇子……摄政王!您听我解释……是……是有人暗示我这么做!他说……他说只要北凛皇子在京出事,父皇必定震怒清查江湖,届时……届时我便可借此机会……”
“机会什么?”顾清风立刻抓住关键,逼问道,“清除异己?还是……觊觎东宫之位?”
晋王猛地闭嘴,眼神闪烁,充满了恐惧,仿佛意识到自己失言,险些说出了更大的秘密。
顾清风与萧玄交换了一个眼神。果然,晋王的野心不止于勾结江湖势力那么简单,其背后可能牵扯到更深的朝堂争斗。那个“暗示”他的人,才是关键。
然而,无论两人再如何逼问,晋王都死死咬住嘴唇,不再透露半分关于那“暗示之人”的信息,仿佛对那人的恐惧远胜于眼前的大理寺少卿和北凛摄政王。
初审陷入僵局。
走出阴暗潮湿的大牢,清晨微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吹不散两人眉宇间的凝重。
“你怎么看?”顾清风揉了揉眉心,看向身旁气息冷峻的萧玄。经过昨夜并肩“拿获”晋王,两人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微妙而短暂的、基于共同利益和同等困惑的同盟关系。
萧玄目光投向远处皇城模糊的轮廓,声音听不出情绪:“一个蠢货,一把被人利用的刀。握刀的人,藏得很深。”
“那个暗示他的人,以及昨夜‘恰到好处’出现,又‘恰到好处’让晋王暴露的所谓‘营救’队伍……”顾清风沉吟道,“还有那个送来关键线索的老乞丐……这一切,都太像是精心设计的剧本。”
“而你我,”萧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恰好成了这出戏里,最有分量的看客,兼……打手。”
他的话尖锐地戳破了那层窗户纸。两位都是智计超群、习惯于掌控局面的人,如今却明显感觉到被一股更深沉、更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行动,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令人极其不适。
顾清风沉默片刻,忽然道:“殿下似乎对那位神秘的‘素手’姑娘,颇为关注?”他想起了昨夜萧玄听到这个名字时的细微反应,以及之后对药王谷传人消息的格外留意。
萧玄侧过头,深邃的眼眸看了顾清风一眼,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顾少卿与永宁公主,似乎相熟?”
问题来得突兀,顾清风微微一怔,脑海中闪过洛云锦那双清澈又似乎总带着一丝忧郁的眸子,以及她体弱多病的模样,下意识地回答:“公主殿下仁善体弱,深居简出,下官只是例行公务时见过几面。”他顿了顿,反将一军,“殿下为何突然问起公主?”
萧玄收回目光,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位公主殿下,似乎每次京城有大事发生,都‘恰巧’凤体不适,深居休养。”他的语气平淡,却仿佛带着某种意味深长的探究。
顾清风心中莫名一动。长乐宫祈福那日的短暂交流,公主那句看似无心的“京城近日似不太平”,还有她那时而流露出的、与病弱外表不符的沉静与洞察……之前未曾细想的细节,此刻忽然泛上心头,交织着对“素手”其人的好奇,以及对昨夜那幕后操控一切的“千面”阁主的忌惮,让他的思绪变得有些混乱。
难道……一个荒谬却又隐隐契合的念头在他心底萌芽,但随即又被他自己按下。这太匪夷所思了。那位柔弱堪怜的公主,怎么可能是……
他甩开这个念头,将注意力拉回现实:“晋王虽落网,但线索似乎也断了。幽冥殿刺客悉数自尽,那伙冒充晋王手下的人,经查证,多是江湖亡命之徒,拿钱办事,对雇主一无所知。唯一的收获,便是坐实了晋王的罪名,暂时剪除了一位皇子势力。”
“断了?”萧玄眸光微闪,闪过一丝锐利,“未必。对方的戏,还没演完。”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既然他费心将晋王这根刺递到我们手里,自然不会让它只扎一下就算了。接下来,要么是灭口,要么……就是利用晋王,引出更大的鱼,或者,搅动更浑的水。”
“那我们……”
“等。”萧玄吐出两个字,“以静制动。对方的目的是什么,总会露出马脚。而你我……”他看向顾清风,第一次流露出些许类似“盟友”的意味,“或许可以信息共享。”
顾清风心中凛然。他知道,萧玄代表的北凛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而自己身为大理寺少卿,捍卫朝廷法度、查清真相更是职责所在。与虎谋皮固然危险,但在当前迷雾重重的情况下,这似乎是效率最高的选择。
“好。”顾清风郑重颔首,“为公为私,此案都需水落石出。”
阳光终于完全驱散了晨曦的薄雾,照亮了京城的街巷,却照不进人心深处的疑窦与算计。
两人在牢狱门口分开,各自离去。一个回大理寺整理卷宗,继续追查蛛丝马迹;一个返回别馆,调动影卫,布下更深的监视网络。
他们都预感到,晋王落网绝非终结,而仅仅是一个开始。一场围绕朝堂、江湖、皇权与外邦的更大风暴,正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汹涌汇聚。
而那个同时牵动了“素手”、“千面”、永宁公主三条线的神秘中心,仿佛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正在不断扩大,终将波及所有人。
顾清风翻身上马,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皇城的方向。那个荒谬的念头再次浮现——永宁公主……她此刻,在做什么呢?是真的在深宫静养,还是……
他用力一抖缰绳,骏马嘶鸣一声,驰骋而去。无论如何,他都需要再去见一次那位公主殿下,有些疑问,或许只有当面才能探知一二。而这次,他绝不会再被那柔弱的外表轻易迷惑。
与此同时,萧玄坐在回府的马车里,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幅画面——寒潭边,那双冷静施针、救他于危难的眼眸。
“素手……”他低声自语,眸色深沉如海,“‘千面’……永宁公主……但愿你们,不是同一个人。”
否则,这场游戏,就真的有趣到……危险了。
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深探究,以及一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烈吸引后的悸动与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