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沉寂数日的宫门缓缓开启，久违的阳光洒落庭院，也驱散了几分萦绕在此处的病气阴霾。

宫人们低眉顺眼，步履却轻快了许多。永宁公主“病愈”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宫廷每个角落。御医署送来了温补的汤药，内务府送来了新裁的春衫，就连往日里那些对这位“体弱”公主不甚在意的嫔妃、皇子，也纷纷派人送来慰问的礼品。

洛云锦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裹着件月白色的锦缎披风，脸色依旧带着几分刻意维持的苍白，但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已恢复了往日的清亮与深邃。她漫不经心地听着琉璃汇报各方的反应，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榻沿。

“皇后娘娘派人送来了两支百年山参，说是给公主补身子。德妃娘娘送了些江南进贡的云锦。三皇子殿下……”琉璃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送了一盆罕见的墨色牡丹，花房的人说，此花娇贵，极难养活，寓意……莫测。”

洛云锦唇角弯起一抹极淡的嘲讽。她的好三哥，这是在暗示她命如昙花，还是暗指她心机深沉如墨？看来李维倒台，断了他不少财路和臂膀，这是坐不住了，想来试探她了。

“把花收下，放在偏殿显眼处，好生‘照看’。”她轻声吩咐，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冷意，“让所有人都知道，本宫很‘喜欢’三哥的礼物。”

“是。”琉璃心领神会。将这盆寓意不善的花摆在明面上，既是彰显公主的大度，更是对三皇子无声的回击和警告。

“陛下那边……”琉璃继续道，“陛下听闻公主好转，龙心甚悦，传旨今晚在御花园设小家宴，为公主庆贺，也……也算是安抚朝臣，冲一冲近日的晦气。”

洛云锦眸光微闪。来了。父皇此举，既是慈父关怀，更是帝王心术。李维倒台，朝局动荡，他需要一场“家和万事兴”的戏码来稳定人心。而她这个刚刚“病愈”的公主，正是这场戏的最佳主角之一。

“更衣吧。”她缓缓起身，苍白的脸上适时地泛起一丝恰到好处的、符合“久病初愈”身份的柔弱与期待，“总不能辜负了父皇的心意。”

* * *

华灯初上，御花园内丝竹声声，觥筹交错。

洛云锦到得不早不晚，一身淡雅的水绿色宫装，发间只簪了支简单的白玉步摇，略施粉黛，既不过分张扬，也不失皇家气度。她在一众珠光宝气的嫔妃公主中，显得格外清丽脱俗。

她缓步上前，向帝后行礼，声音轻柔，带着些许气弱：“儿臣参见父皇，母后。儿臣来迟，请父皇母后恕罪。”

皇帝洛景天看着她那依旧单薄的身形和苍白的脸色，眼中掠过一丝真实的怜惜，抬手虚扶：“快起来。你病体初愈，不必多礼。坐到朕身边来，让朕好好看看。”

这番殊荣，立刻引来了下方无数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洛云锦恰到好处地露出受宠若惊又略带羞涩的神情，谢恩后，在皇帝下首特意为她增设的位置上轻轻落座，姿态优雅却透着力不从心的虚弱。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全场。皇后笑容温婉，眼底却藏着审视；德妃与其他妃嫔言笑晏晏，目光却不时瞟向皇帝对她的关切；几位皇子神情各异，三皇子洛云珩看着那盆被他送来此刻却摆在御前显眼处的墨牡丹，脸色有些僵硬。

而更远处，勋贵朝臣的席位上，顾清风一身靖安司指挥使的官服，坐得笔直，神情肃穆，与周围轻松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他的目光与洛云锦有瞬间的交汇，复杂难辨，有关切，有探究，最终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颔首致意。

洛云锦微微垂眸，掩去眼底的了然。顾清风还在纠结天机阁的事，但他对“永宁公主”的维护之心，倒是不假。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打破了洛云锦周围的暗流涌动。

“外臣萧玄，恭贺永宁公主凤体康健。”

洛云锦抬眸，只见萧玄不知何时已离席，举杯站在了她的案前。他一袭玄色北凛王族常服，身姿挺拔，面容俊美无俦，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双深邃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里面仿佛盛满了真诚的祝贺，又仿佛藏着能洞察一切的锐利微光。

整个宴席的气氛似乎都因他的举动而凝滞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充满了好奇与探究。北凛摄政王，何时对一位深宫公主如此客气了？

洛云锦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迅速浮起两团符合人设的、受宠若惊又略带慌乱的红晕，她慌忙起身，因“体弱”甚至还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声音细弱蚊蚋：“多谢……多谢摄政王殿下。”她端起自己案上那杯清淡的果酒，指尖微微颤抖，显得不胜惶恐。

萧玄将她的“慌乱”尽收眼底，眼底的笑意却更深了些，他举杯示意，一饮而尽，动作潇洒豪迈：“公主不必多礼。那日宫中初见，便觉公主气韵非凡，如今见公主安然，外臣亦感欣慰。”

这话听起来是客套，落在有心人耳中却别有深意。洛云锦感觉到父皇投来的目光带了些许探究，德妃等人的笑容也变得意味深长。

她心中冷笑，这男人果然来者不善，句句都在给她下套。她越发低下头，声音更小，仿佛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场面：“殿下……谬赞了。云锦一介病弱之身，当不起……”

“当得起。”萧玄打断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若非公主‘病’得恰到好处，这和亲之议也不会搁置得如此顺利，不是吗？说起来，外臣还应感谢公主，‘帮’了北凛一个大忙。”

轰——！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这话几乎是在明指永宁公主是故意装病破坏和亲！其心可诛！

皇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顾清风握紧了酒杯，目光锐利地射向萧玄。

洛云锦心中怒意翻涌，好一个萧玄！竟敢在御前如此放肆地试探逼迫！她猛地抬头，眼中已蓄满了被羞辱和冤枉的泪水，眼圈通红，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像是随时要晕厥过去，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委屈：“摄政王殿下！您……您何出此言？云锦虽愚钝，却也知两国邦交重于泰山，岂敢……岂敢以儿戏视之？您这般言语，是要置云锦于不忠不义之地吗？父皇！”

她最后一声“父皇”叫得凄婉无助，泪珠适时地滚落下来，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风中残荷。

瞬间，所有质疑和猜测的目光都变成了对弱者的同情和对萧玄咄咄逼人的不满。

“萧玄！”皇帝沉声开口，带着明显的不悦，“永宁久病初愈，受不得惊吓。你喝多了。”

萧玄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洛云锦，若非他早已心生疑窦，几乎也要被这精湛的演技骗过去。他心中那股被算计和利用的憋闷，奇异地被一种更强烈的、想要撕开她所有伪装的征服欲所取代。

他从善如流地躬身告罪：“陛下恕罪，是外臣失言，自罚三杯，向公主赔罪。”他语气诚恳，仿佛刚才那番诛心之言真的只是酒后失态。

宴席气氛重新活络起来，但经此一事，所有人看向洛云锦的目光都多了些别样的意味。这位看似柔弱可欺的永宁公主，似乎并非表面那么简单，竟能引得北凛摄政王如此特别“关注”。

洛云锦接过宫女递来的帕子，轻轻拭泪，垂下眼睑的瞬间，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锐芒。

萧玄，这场戏，我陪你演。看谁先撕下谁的伪装。

宴席过半，洛云锦以“体弱不胜酒力”为由提前告退。皇帝允准，还特意吩咐宫人小心护送。

离开喧嚣的御花园，晚风带着凉意拂面而来。洛云锦脸上那柔弱可怜的表情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片沉静的冷漠。

行至僻静处，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前方小径的阴影下，拦住了去路。

玄衣墨发，身姿颀长，不是萧玄又是谁？

他竟然离席在此堵她！

洛云锦脚步一顿，身后的宫人立刻紧张起来。

“本王有几句话，想单独与公主说。”萧玄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洛云锦沉默片刻，挥了挥手：“你们退远些等候。”

宫人迟疑着退开。

月光如水，洒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摄政王还有何指教？”洛云锦开口，声音已然恢复了平静，再无半分宴席上的怯懦，清冷如这夜风。

萧玄向前一步，逼近她，强大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下来。他低头，目光如实质般锁住她：“公主的戏，演得真好。若非本王确信，几乎也要被骗过去了。”

洛云锦抬眼，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比不上摄政王翻脸如翻书，前一刻还要打要杀，后一刻就能举杯祝贺。”

“彼此彼此。”萧玄也笑了，那笑容里却带着冰冷的锐气，“公主利用本王铲除李维，这借刀杀人的手段，玩得更是炉火纯青。本王是否该收些报酬？”

“王爷在说什么，云锦听不懂。”洛云锦故作茫然，“李维罪有应得，证据是靖安司查获的，与云锦何干？王爷莫不是真的醉了？”

“醉了？”萧玄猛地伸手，快如闪电，竟一把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他的手指温热而有力，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牢牢禁锢住她。

洛云锦脸色终于微变，试图挣脱，却撼动不了分毫。

“公主可知，”萧玄俯身，温热的气息几乎喷薄在她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危险的味道，“那夜与本王交手，虽极力掩饰，但你身上那股极淡的、混合了药香与冷梅的气息……与今日御前，一模一样。”

他感受到掌心下纤细手腕瞬间的僵硬，继续低语，如同魔鬼的诱惑又如同最后的通牒：“你说，若本王将这份‘巧合’告知顾清风，告知陛下，他们……会怎么想？”

洛云锦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果然认出来了！凭借如此微末的细节！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火石在激烈碰撞。一个深邃锐利，带着势在必得的探究；一个清冷沉静，底下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良久，洛云锦忽然放弃了挣扎，反而抬起了另一只未被禁锢的手，轻轻搭上了萧玄紧握她手腕的那只手的臂膀。

这个动作近乎亲昵，让萧玄微微一怔。

随即，他听到眼前的女人用同样低的、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清晰而缓慢地说道：“王爷若想说，早就说了，又何必在此与我浪费唇舌？”

她的指尖隔着衣料，能感受到他手臂绷紧的肌肉和蕴含的强大力量。她继续道，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却比冰刃更冷：“王爷不敢。因为您也想知道，我到底是谁，我背后还有什么，以及……我下次，又会将刀借向何处。撕破脸对您，并无好处，不是吗？毕竟，您在北凛的麻烦，似乎比云锦这点小秘密……要大得多。”

萧玄眼底的玩味和试探瞬间化为实质般的震惊和凛然！

她不仅承认了！甚至反将一军，直接点破了他与耶律宏的争斗以及他目前的困境！

她怎么知道？！她到底还知道多少？！

这一刻，萧玄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面对的，绝不是一个深宫简单病弱的公主，甚至不只是一个拥有多重身份的谜团。她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智多近妖的对手，仿佛站在云端，轻描淡写地便能搅动风云，将所有人都视为棋子。

而他，北凛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竟第一次产生了一种难以掌控的、棋逢对手的颤栗与……兴奋。

他紧紧盯着她近在咫尺的、平静无波的眼眸，仿佛想从那片深潭中窥见一丝真相。

最终，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她的手腕。

那白皙的肌肤上，已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

“永宁公主，”他退后一步，恢复了那副疏离客套的北凛亲王姿态，只是眸光深得吓人，“果然……名不虚传。”

洛云锦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垂下眼睑，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再抬头时，又是那副温婉柔顺的模样，微微屈膝：“夜色已深，云锦告退。”

她转身，带着守在不远处的宫人，缓缓消失在月色笼罩的宫道尽头。

萧玄站在原地，久久未动。他抬起方才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抹纤细脆弱的触感和冰冷的温度。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洛云锦……我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