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皇宫,肃静中透着一丝压抑。洛云锦自梅苑归来后,便称病免了连日晨省,实则是在长乐宫中运功疗伤,并细细复盘与萧玄的每一次交锋。
他那句“从未让人失望”,如同魔咒,在她心头萦绕不去。是赞许?是警告?还是猎人发现有趣猎物时的玩味?
无论哪种,都意味着她已在他面前暴露了远超“永宁公主”应有的心智和能力。伪装已被撕开一角,再维持那副纯然怯懦的模样,反倒显得可笑。
“主子,查清了。”琉璃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打断了她的思绪,“梅苑那些刺客,所用的兵刃虽寻常,但内衬衣角却绣有北凛宫廷暗卫独有的‘冰棱’纹样,极其隐秘,若非我们早有北凛宫廷纹样的存档,几乎无法辨认。”
“北凛暗卫?”洛云锦眸光一凝,“刺杀他们自己的摄政王?”
“表面如此。”琉璃沉声道,“但活口皆服毒自尽,死无对证。此举更像是栽赃,或是北凛内部倾轧,欲借刀杀人,将祸水引向我大靖。顾大人那边,似乎也查到了些线索,但方向似乎指向了……江湖上的某个杀手组织,线索杂乱,像是被人精心处理过。”
洛云锦冷笑:“好一招一石二鸟。无论成败,都能挑拨北凛与我大靖关系,若萧玄死在我大靖地界,更是滔天大祸。幕后之人,所图非小。”
她沉吟片刻,指尖敲击桌面:“萧玄那边有何反应?”
“北凛别馆一切如常,萧玄并未就遇刺之事向朝廷提出任何质询,仿佛什么都未发生。但据我们安插的眼线回报,别馆内守卫增加了三成,且皆是精锐。”
他果然不信是朝廷所为。或者说,他根本就知道是谁的手笔。洛云锦心下稍安,却又更沉一分。萧玄的冷静和深不可测,让她感觉仿佛在深渊边行走。
“让我们的人撤远些,不必再紧盯别馆,只需留意大规模异动即可。萧玄的反侦察能力,远超我们预期。”她顿了顿,又道,“药王谷师兄那边,到何处了?”
“墨尘先生明日晌午便可抵京,已按主子吩咐,安排了隐秘住处。”
“好。”洛云锦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待他到了,立刻通知我。”
……
次日午后,洛云锦借口需静心抄写经书为父皇祈福,屏退了所有宫人。
长乐宫偏殿深处,一道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暗门悄然滑开。她换上一身便捷的青色衣裙,未施粉黛,通过密道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皇宫。
京城西市,一家不起眼的书画铺后院。
洛云锦推开厢房门,早已等候在此的男子闻声转身。
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年纪,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青色文士袍,面容清俊,气质疏朗,唯独一双眼睛,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洞察,仿佛能看透人心。他便是药王谷这一代的大弟子,洛云锦的师兄,墨尘。
“师兄。”洛云锦褪去了宫中所有的伪装,神色间是难得的放松与真切。
“小师妹。”墨尘上下打量她一眼,眉头微蹙,“你气色不佳,内息有滞涩之感,近日与人动手了?还受了内伤?”
洛云锦在他面前坐下,无奈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师兄。”她简要将近日之事,特别是与萧玄的几次接触以及梅苑遇刺说了,略去了母亲密信等最核心的隐秘。
墨尘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枚玉质的药杵。
“北凛摄政王,萧玄……”他沉吟道,“此人我在北凛游历时亦有所耳闻。心机深沉,手段狠辣,武功深不可测,是北凛朝堂的实际掌控者。他竟对你产生了兴趣……师妹,此人身处漩涡中心,本身便是最大的危险。”
“我知。”洛云锦颔首,“但如今已避不开了。师兄,我需你帮我两件事。”
“你说。”
“其一,我想知道,萧玄是否身中奇毒,或患有隐疾。我几次探他脉象,皆深沉有力,似无异常,但我直觉并非如此简单。他对我药王谷传人的身份似乎格外关注,绝非仅仅因为怀疑我。”
墨尘神色凝重起来:“你是怀疑,他或许有求于‘素手’?”
“未尝没有这个可能。”洛云锦道,“其二,我想请师兄暗中查访京城近日是否有一股隐秘势力在活动,擅长用毒,且可能与北凛或国内某些势力勾结。梅苑刺客之事,看似北凛内斗,但我总觉得背后还有一只黑手,在搅动风云。”
“好。”墨尘应得干脆,“查探萧玄之事需极其谨慎,我会设法。至于京城势力,药王谷在京中亦有几位故交,我可暗中探访。你自己在宫中,万事小心,这是新配的‘凝碧丹’,于你疗伤和稳固内力有益。”他取出一个白玉小瓶推过去。
“多谢师兄。”
师兄妹二人又低声商议了片刻,洛云锦才悄然离去。
……
回到长乐宫,已是黄昏。
刚换回宫装,便有太监尖细的声音传来:“圣旨到——永宁公主接旨!”
洛云锦心下一凛,迅速调整好状态,做出虚弱模样,出去接旨。
来的竟是皇帝身边的大总管王公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永宁公主性资敏慧,克娴内则,敬慎持身。今北凛摄政王萧玄,于梅苑遇刺受惊,特赐永宁公主玉如意一柄,东海明珠一斛,并责其即日起,代朕前往北凛别馆探视慰问,以示两国邦交友好。钦此——”
洛云锦垂首接旨,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皇帝此举,是何用意?是真关怀?是试探?还是……想借她之手,进一步试探萧玄?或者,这根本就是萧玄自己通过某种方式促成的?
“公主,陛下还让老臣带句话。”王公公笑眯眯地压低声音,“陛下说,萧殿下身份尊贵,公主探视时,当细心体察,若殿下有何需求,或对我大靖有何‘看法’,公主需留心记下,回禀陛下。”
果然!
洛云锦心中冷笑,面上却恭顺柔婉:“儿臣遵旨,定不负父皇所托。”
皇帝终究还是对萧玄不放心,竟想利用她这个“体弱无知”的女儿去当探子。
也好,正好给了她一个正大光明接近萧玄的理由。
……
次日,北凛别馆。
此次前来,气氛与上次赏雪截然不同。别馆内守卫森严,肃杀之气弥漫。
萧玄在书房接见了她。他今日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墨发以一根玉簪松松束着,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凌厉,多了几分慵懒随意,却依旧气场迫人。
“劳公主殿下亲自前来,外臣愧不敢当。”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受惊”的模样。
“殿下无恙便好。”洛云锦让随行宫女将赏赐之物奉上,依照礼制说了些关怀的场面话,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他的面色和书房布置。
他脸色如常,甚至比昨日在梅苑时更显从容,书房内萦绕着极淡的檀香,并无药味。
“父皇听闻殿下受惊,十分忧心,特命云锦前来探望。殿下若有所需,但请直言,我大靖定竭力满足。”洛云锦依着皇帝的意思,轻声试探。
萧玄端起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陛下厚爱,外臣感激不尽。区区毛贼,不足挂齿,并未受伤。只是……”
他话锋一顿,抬眸看她,目光深邃:“倒是连累公主受惊,外臣心中甚是不安。听闻公主回宫后便身体不适,可曾请太医瞧过?”
他又将话题引回了她身上!
洛云锦心头警铃大作,面上却适时地轻咳两声,露出些许柔弱之态:“有劳殿下挂心,只是旧疾偶发,并无大碍。”
“是么?”萧玄放下茶盏,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可外臣却觉得,公主这旧疾,发作得甚是蹊跷。每每在关键时刻,总能恰如其分地……助人于危难?”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却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洛云锦袖中的手微微收紧,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云锦愚钝,不知殿下何意?”
萧玄忽然俯身,凑近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我的意思是,永宁公主,或者……我该称呼你一声,‘素手’姑娘?昨夜法会上那手起死回生的金针之术,当真精彩绝伦。”
轰——
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开!
他果然知道了!而且如此直接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洛云锦浑身瞬间紧绷,体内真气几乎要下意识地流转反击,却被她强行压下。她瞳孔微缩,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俊美却危险的脸庞。
书房内空气凝固,落针可闻。
半晌,她忽然轻轻笑了,那笑容里褪去了所有伪装出的怯懦,只剩下一种清冷如雪的镇定与锋芒:“摄政王殿下,果然眼力非凡。却不知殿下如此大费周章地试探、点破,意欲何为?”
既然伪装已被彻底看穿,再演下去便是自取其辱。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萧玄看着她瞬间转变的气场,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欣赏,他直起身,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意欲何为?或许只是好奇,堂堂大靖公主,药王谷传人,如此费尽心机隐藏身份,潜伏于深宫,所谋者……究竟是何等惊天之事?”
“殿下是以北凛摄政王的身份在质问本宫吗?”洛云锦语气微冷,不再自称“云锦”。
“不。”萧玄摇头,目光灼灼地锁住她,“只是以一个……或许未来需要求医于‘素手’的人的身份,在想,该如何与你这位神秘的公主,做一笔交易。”
求医?
洛云锦心念电转,瞬间抓住了他话中的关键!他果然身有隐疾!所以他才会对药王谷传人如此关注!所以他一次次试探,逼她显露真容!
“交易?”她不动声色,“殿下想如何交易?”
“很简单。”萧玄负手而立,恢复了那副掌控全局的姿态,“我为你保守秘密,甚至可以在你需要时,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帮助。而作为回报……”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纤细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手指上:“他日若我有所求,请‘素手’姑娘,不惜代价,出手一次。”
不惜代价,出手一次。
这承诺可轻可重。轻则或许只是一剂药方,重则……可能是要与整个天下为敌。
洛云锦沉默了片刻。萧玄的秘密,她的把柄,此刻成了两人之间微妙平衡的支点。应下,便是与虎谋皮;拒绝,则可能立刻招致难以预料的后果。
“好。”她抬眸,眼中一片清明冷静,“我可以答应殿下。但亦有条件:殿下不得探究我其他之事,不得伤及我大靖国本,不得逼我做违背医道本心之事。”
萧玄笑了,这次的笑意终于抵达眼底,如同冰雪初融:“成交。”
一场充满试探与危险的交锋,似乎暂时达成了一个脆弱的同盟。
洛云锦离开别馆时,心情却比来时更加沉重。萧玄这只猛虎,她已亲手引入了自己的领地。未来是福是祸,难以预料。
刚回到长乐宫,还未来得及换下这身繁复的宫装,琉璃便神色紧张地快步进来,声音压得极低:
“主子,刚收到阁中密报,我们安插在晋王府的眼线……暴露了,人……没了。”
洛云锦猛地转身:“晋王?”
“是。而且眼线最后传回的消息只有两个字:‘药人’。”
药人?!
洛云锦心头猛地一跳,骤然想起母亲密信中那些零碎记载里,似乎也提及过某种隐秘的“药人”试验!
晋王……他竟然也在暗中进行此等阴毒之事?这与母亲当年的调查,与如今京中的暗流,又有何关联?
风波,从未停息,反而正以更加汹涌的姿态,向她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