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成了名副其实的金丝牢笼。
森严的守卫、无处不在的窥视目光、以及宫中愈演愈烈的流言蜚语,共同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洛云锦紧紧缠绕其中。流言的内容愈发不堪,从最初的“疑似与贼人有关”,逐渐演变成“公主行为不端,与外男私相授受”,甚至隐隐暗示她与近日京城风波有着更深层的联系。
皇帝再未亲临,只是每日遣太医例行问诊,送来的补药也愈发浓稠,美其名曰“安神定惊”。洛云锦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只是那些药汁最终都悄无声息地汇入了殿内盆栽的土壤之中。她面色依旧苍白,举止依旧符合一个受惊病弱的公主形象,但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深处,冰封的锐利却日益积聚。
琉璃传来的外界消息极为有限且滞后,天机阁在宫中的网络遵照指令进入静默状态,这让她暂时成了“孤家寡人”。但她知道,沉默不等于停滞。她在等,用极大的耐心等待着风暴的下一个浪头拍来。
这日午后,她正倚在窗边假寐,实则内心飞速盘算着各种可能性与应对之策,殿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夹杂着侍卫严厉的呵斥声。
“此处乃永宁公主寝宫,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一个略显跋扈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带着异域的口音:“放肆!我北凛国使臣依礼前来拜会贵国公主,呈递我国太后赠礼,以示两国邦交友好!尔等竟敢阻拦?这就是你们天朝上国的待客之道吗?”
北凛使臣?萧玄的人?
洛云锦眉心微动,缓缓睁开眼。
殿外的争执声更大了一些,那北凛使臣显然是个混不吝的角色,嗓门洪亮,句句占着“邦交”“礼仪”的大道理,将守卫的强硬阻拦怼得有些束手束脚——毕竟,谁也不想轻易引发外交纠纷。
僵持不下之际,一个低沉而充满威压的声音响起,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何事喧哗?”
是萧玄!
他竟然亲自来了!
洛云锦坐直了身子,指尖微微蜷缩。他来做什么?看热闹?还是……另有所图?
殿外,萧玄显然只是淡淡一扫,便明白了局势。他并未对守卫疾言厉色,只平静道:“我国太后素闻永宁公主娴雅淑德,特备薄礼,命本王亲自送来。既公主殿下需静养,不便见客,本王自然不会强求。便将礼物交由宫人送入,本王在此等候回执,以示礼成,即可。”
他的话合情合理,既全了礼数,又未强行冲击宫禁,让人挑不出错处。守卫面面相觑,最终只得派人进宫请示。
很快,皇帝的口谕传来:准北凛摄政王于宫门外递交礼品,由宫人转呈永宁公主。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
一名小太监低眉顺眼地小跑出来,准备接过北凛使者手中的锦盒。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那名捧着锦盒的北凛侍从脚下似乎一个踉跄,“哎呀”一声,手中的锦盒脱手飞出,盒盖在空中掀开,里面一颗硕大圆润、光华流转的东珠滴溜溜滚落出来,径直朝着宫门内的青石板路滚去——方向正对着长乐宫主殿!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价值连城的东珠吸引。
几乎在同一瞬间,那名“失手”的侍从和那名出来接礼的小太监,眼中同时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凶光!两人手腕一翻,快如闪电般自袖中滑出淬毒的短刃,并非去捡东珠,而是身形暴起,如同两支离弦的毒箭,直扑殿内窗边那抹窈窕的身影!
刺杀!
真正的目标是她!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过出其不意!谁能想到,北凛使团中会混入刺客,并以如此戏剧化的方式发难?那些增加的守卫大部分注意力都被萧玄和东珠吸引,反应慢了半拍!
毒刃的寒光已逼近窗棂,带着死亡的腥气。
窗内的洛云锦,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呆了,僵坐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利刃刺来,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玄色身影动了!
快得只剩下一片残影!
萧玄仿佛早已预判,在那两名刺客暴起的刹那,他已如鬼魅般掠出。后发先至!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耳畔传来“铿”“铿”两声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以及骨骼碎裂的脆响!
下一秒,那两名刺客以比扑出去时更快的速度倒飞回来,重重砸在宫墙之上,口喷鲜血,手中的毒刃早已断成数截!而萧玄,已然收手,负手立于洛云锦窗前,玄色衣袍微微拂动,神色冷峻如万年寒冰,仿佛从未移动过。
那颗惹事的东珠,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方才站立之处的脚边,毫发无损。
整个宫门内外,一片死寂。
所有守卫这才反应过来,惊出一身冷汗,纷纷刀剑出鞘,将那两名奄奄一息的刺客团团围住,更是惊疑不定地看着萧玄。
刚才那一下,速度、力量、精准度,简直骇人听闻!这位北凛摄政王的武功,深不可测!
萧玄却看都未看那些刺客一眼,他的目光穿过窗棂,落在室内似乎惊魂未定、脸色煞白的洛云锦身上,语气平淡无波:“惊扰公主殿下,是本王的疏忽。此二人并非我北凛使团人员,乃途中混入的细作,意图挑拨两国关系,其心可诛。如何处置,听凭贵国发落。”
他的解释天衣无缝,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顺手扣了个“挑拨两国关系”的大帽子。
洛云锦抚着心口,微微喘息,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声音细弱游丝:“多……多谢摄政王出手相救。若非王爷……本宫恐怕……”她恰到好处地停顿,显然后怕不已。
“分内之事。”萧玄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苍白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眸色深沉难辨,“公主受惊了。礼物既已送到,本王告辞。”
他干脆利落地转身,带着真正的北凛侍从离去,仿佛真的只是来完成一项外交礼仪。
宫门外很快恢复平静,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心惊肉跳的守卫,以及两个被卸了下巴、防止咬毒自尽的刺客。
长乐宫内,洛云锦缓缓坐回椅中,端起桌上微凉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哪里还有半分惊恐失措的模样?
刚才那场刺杀,看似凶险,实则漏洞百出。那两名刺客的武功路数看似诡异,却瞒不过她的眼睛,绝非北凛或者中原常见流派,反而带着点南疆那边强行催谷出来的驳杂痕迹——是焚焰族的手笔?还是有人刻意模仿,嫁祸萧玄?
而萧玄的反应……太快了,太及时了。简直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出。
他是在将计就计?借刺客之手,既“救”了她一次,洗清自身嫌疑,又顺势将“细作”的锅甩出去,还能借此警告她——看,没有我的“保护”,你在这深宫之中寸步难行?
不,或许不止。
洛云锦的目光落在那颗被宫人小心翼翼拾起、呈送上来的东珠上。珠圆玉润,光华内蕴,是极品。
她伸出指尖,轻轻触碰那微凉的珠体。冰滑的触感之下,某一处似乎有极细微的凹凸感。
她不动声色地捻起东珠,借着衣袖的掩护,指尖微一用力,那颗价值连城的东珠竟从中悄无声息地裂开一条细缝!里面是空心的,藏着一小卷薄如蝉翼的丝绢。
迅速取出丝绢,将东珠恢复原状放在一旁,洛云锦展开那丝绢。
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是用一种特殊的药水书写,需以内力微微烘烤方能显现。而这字迹,她认得,是萧玄的亲笔!
“信乃前朝余孽,与焚焰勾结,小心宫中饮食。”
丝绢在掌心被内力震成齑粉,簌簌落下。
洛云锦的心,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波涛汹涌!
信公公!竟然是前朝余孽!难怪对当今皇室有如此深的恶意!他与焚焰族勾结,那药人、那别院、乃至宫中的阴谋,都有了更清晰的脉络!
而萧玄……他不仅知道信公公的底细,更是在用这种方式向她传递最关键的信息!他为何要帮她?是为了搅浑水?还是因为他与那前朝、与焚焰族也有旧怨?
更重要的是,“小心宫中饮食”。这提醒与她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那些“安神药”果然有问题!
这一刻,洛云锦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那个男人。他时而冷漠如冰,时而出手相助,时而语带威胁,时而又送来如此至关重要的情报。他就像一团迷雾,危险,却又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她想起他方才出手时那快如鬼魅的身手,想起他负手立于窗前时宽阔挺拔的背影,想起他目光掠过自己时那一闪而过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心底某根弦,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漾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但那涟漪之下,是更深的警惕与探究。
敌人?盟友?或者……是更复杂的某种关系?
殿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明暗交错。
她知道,萧玄这份“礼”,她收下了。欠下的这份人情,以及其中蕴含的未尽的意味,都将成为接下来博弈中新的变数。
深宫之危未解,江湖风波未平,而一段始于算计与试探、纠缠着家国利益与个人情愫的复杂关系,似乎正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悄然滑去。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波澜压回眼底深处。
棋局还在继续,而她,从不是轻易认输的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