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玄带来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荡开,让许多模糊的线索瞬间变得清晰可辨。信公公是前朝余孽,与南疆焚焰族勾结——这解释了他对皇权的深切恶意,也串联起了药人、别院秘密乃至宫中暗流的源头。
然而,知晓真相只是第一步。如何破局,才是摆在洛云锦面前最紧迫的问题。软禁未解,监视更严,流言未止,对方的下一次攻击不知何时便会到来。尤其是“小心宫中饮食”的警告,让她不能再对每日送来的汤药视若无睹。
当日下午,太医院照例送来温补的汤药。宫女端着黑褐色的药汁,恭敬地请公主用药。
洛云锦倚在软榻上,并未立刻去接,目光淡淡扫过那碗浓稠的药液,鼻翼微不可察地轻轻一动。除了药材固有的苦涩气味,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甜腥气夹杂其中,若非她深谙药性毒理,几乎无法察觉。
“今日这药,气味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她轻声开口,语气带着病中之人的微微烦躁,“闻着更苦了些,本宫近日脾胃虚弱,怕是受不住。”
送药的宫女低着头,恭敬回道:“回殿下,太医说殿下受惊需压惊安神,故而调整了方子,加了朱砂与龙骨,是会比往日苦涩一些。”
解释合情合理。朱砂镇惊,龙骨安神,确是常见配伍。
洛云锦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药碗边缘时,又像是难以忍受那气味般缩了回来,掩唇轻咳了两声,颦眉道:“实在闻着难受,先放那儿吧,待凉些本宫再喝。”
宫女不敢强求,只得将药碗置于榻边小几上,垂首退至一旁等候。
洛云锦阖上眼,仿佛闭目养神,体内《九天星辰诀》的内力却已悄然运转,凝聚于指尖。一丝微不可察的淡薄寒气,自她指尖溢出,无声无息地探向那碗汤药。
这是药王谷秘传的“冰针探毒”之法,以内力凝极寒之气为针,探入药液,不同毒物会对这极寒内息产生迥异的反应,寻常人根本无从感知。
内力细丝般探入,片刻,洛云锦心中冷笑。果然!除了朱砂、龙骨,还有另一味极其隐蔽的东西——“梦罗散”。此毒并非立刻取人性命,而是长期服用会逐渐侵蚀神智,令人精神萎靡、记忆错乱,最终变得痴傻昏聩,外表却似体虚多病之症,极难察觉。下毒之人,心思何其歹毒!不仅要控制她,还要彻底毁了她!
对方已然出招,且直击要害。她若再继续隐忍伪装,只怕真要变成任人摆布的傀儡!
不能再等了。
夜色渐深,长乐宫内灯火次第熄灭,只余下寝殿内一盏孤灯,映照着洛云锦沉静的侧脸。宫外巡逻侍卫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她悄无声息地自榻上起身,来到窗边。指尖弹出一粒细小的药丸,落在窗外一株特定的花草根下。那是给琉璃的暗号——今夜需她接应。
子时过半,万籁俱寂。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狸猫般轻盈地滑入寝殿,正是琉璃。
“主子。”
“东西带来了吗?”洛云锦低声问。
琉璃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玉瓶和几样特殊的药材:“按主子吩咐,所需之物皆已备齐。宫外顾少侠和盟内朋友试图联系,都被拦回,他们很担忧。另外……北凛使馆那边,今夜似乎格外安静。”琉璃最后一句意有所指。
洛云锦接过玉瓶,眸光在听到“北凛使馆”时微微闪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知道了。信公公那边,可有新的动静?”
“我们的人静默前最后传来的消息,信公公今日午后曾秘密出宫一趟,去了城南的一处私宅,约莫一炷香后才返回。那私宅背景复杂,似乎与几个西南来的商队有关联。”
西南!又是南疆!洛云锦心中更有底了。信公公果然按捺不住,开始频繁活动了。
“好。今夜你替我守在外面,若有异动,按计划二行事。”
“是!”琉璃眼中闪过担忧,但更多的是绝对的信任与执行,身影再次隐入黑暗。
殿内,洛云锦就着昏黄的灯火,迅速行动起来。她将琉璃带来的几样药材徒手搓揉、挤压,滴出汁液,又以自身精纯内力催化调和,最后将那玉瓶中的无色液体小心滴入数滴。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得令人眼花缭乱,一双素手在微光下仿佛跳跃的玉蝶,带着一种致命的优雅。
很快,一小碗清澈透明、几乎无味的药液在她掌心生成。她走到那碗早已凉透的“安神汤”前,将新制成的药液缓缓倒入。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两相混合,并无明显变化,但那碗原本浓稠的汤药,颜色似乎更暗沉了半分,那丝甜腥气也彻底消失无踪。
做完这一切,她将一切痕迹清理干净,重新躺回榻上,仿佛从未起身。
翌日清晨,送药的宫女准时到来,发现昨日那碗药原封未动,早已冷透。
“殿下,这药……”
“昨日实在没胃口,劳烦再去热一热吧。”洛云锦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慵懒和虚弱。
宫女不疑有他,端起药碗退下。按照宫规,公主未曾动过的药膳,需由专人查看无误后重新加热呈上。而这道程序,恰好经过了信公公安排的人之手。
一个时辰后,惊人的消息在皇宫某个隐秘的圈子里炸开——永宁公主身边一名负责查验药膳的小太监,突然在当值房内暴毙!死状极为诡异,面色红润宛若熟睡,却气息全无,体表无任何伤痕中毒迹象,经老太医初步诊断,竟似……心神耗尽,自然衰竭而亡?!
消息传到长乐宫时,洛云锦正在用一碗清粥。她闻言,只是拿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小口进食,眼底却掠过一丝冰寒的锋芒。
“梦罗散”混入她昨日特意调制的“引魂浆”,再经加热,便会产生一种奇特的毒变,对常人无害,唯独对近期接触过“梦罗散”原料或成品之人,会引发其体内残存药性的剧烈反噬,看似无疾而终,实则是被自身沾染的毒素夺去生机。那小太监,不过是幕后之人推出来试药替死的蝼蚁,死不足惜。
她这一手,叫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更是敲山震虎!
果然,不到午时,皇帝再次驾临长乐宫。这次,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身后跟着的信公公,虽然依旧低眉顺眼,但那紧绷的嘴角和微微闪烁的眼神,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皇帝没有过多寒暄,目光锐利地盯着洛云锦:“永宁,你宫中小太监暴毙之事,你可知晓?”
洛云锦放下粥碗,拿起绢帕轻轻拭了拭嘴角,抬起一双清澈却带着些许茫然和受惊的眼眸:“儿臣刚听宫人说起,真是骇人……好端端的,怎会如此?可是急症?”
她将受害者的姿态做得十足。
皇帝凝视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丝毫破绽,但最终只看到一片符合她一贯形象的柔弱与无辜。他沉默片刻,语气莫测:“近日宫中屡生事端,朕看你这长乐宫风水似乎也不甚安宁。罢了,既然你身体未见起色,那些汤药暂且停了吧,好好静养便是。”
撤药!这是皇帝在目前情况下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和试探性妥协。他未必全信信公公,但也绝不相信洛云锦全然无辜,小太监的死太过蹊跷,他需要时间重新评估和平衡。
“儿臣谢父皇体恤。”洛云锦柔顺地谢恩。
皇帝没有久留,带着满腹疑云离去。信公公紧随其后,在经过洛云锦身边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丝阴冷至极的气息掠过,快得仿佛错觉。
洛云锦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针对她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
她垂着眼睑,唇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微微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怕了?还是更恨了?
无所谓。
她轻轻摩挲着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调制药物时的微凉触感。隐忍和伪装是手段,而非目的。当毒蛇已然亮出毒牙,便无需再掩饰手中的刀锋。
这深宫沉寂的棋局,既然有人迫不及待地想掀翻棋盘,那她不介意让众人看看,执棋者,究竟是谁。
素手可仁心济世,亦可翻云覆雨,染尘惊芒。
长夜或许仍未过去,但第一声反击的惊雷,已由她亲手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