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北凛使馆西侧的竹林。
月色被稀疏的竹叶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洒在略带湿气的地面上。夜风穿过竹林,发出沙沙的轻响,掩盖了绝大多数细微的动静。
洛云锦一袭夜行衣,并未多做伪装,只以一块轻纱遮面。她如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滑入竹林深处,气息内敛到了极致,仿佛与这片幽暗融为了一体。
她提前了一刻钟到达,细致地感知着四周。除了风声虫鸣,并无其他异样埋伏的气息。天机阁的暗卫已按她的指令,散布在竹林外围更远处警戒,一旦有大规模异动,会立刻发出信号。
时间点滴流逝。当时辰准确指向子时三刻时,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仿佛是从月影与竹影的交界处凭空步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前方三丈之外。
正是萧玄。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锦袍,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几缕散下的发丝在夜风中微动。他并未刻意隐藏气息,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在月色下更显清冷,精准地落在洛云锦所在的方位。
“公主殿下,准时赴约。”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却自带一股迫人的气场。
洛云锦心中微凛,他果然一眼便看破了她的伪装,直接点明了她的公主身份。她缓缓自暗影中走出,并未取下面纱,清冷的眸光与他隔空相撞。
“北凛皇子的邀约,本宫岂敢怠慢。”她语气平淡,带着淡淡的疏离,“只是不知,君子欲解何惑?又欲答何疑?”她将“君子”二字稍稍加重,提醒着他之前的回应。
萧玄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向前缓行了两步,拉近了些许距离。这个距离,既能清晰地对话,又保持在一种微妙的安全与对峙的边界。
“殿下那两句诗,问得妙。”他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指当下京城乱局,亦指人心叵测。云胡不疑……殿下是在疑我出手相助别有所图,疑我与那阉党、与西南毒患有所牵连?”
他直接点破,毫不迂回。
洛云锦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难道不该疑?殿下屡次现身时机巧妙,提供的线索亦真亦假。你的人刚在西南折了我天机阁两名精锐,如今又派人疾驰西南。此举,令人不得不疑。”
“那两名天机阁探子,非我所杀。”萧玄的声音冷了几分,“我的人赶到时,他们已遭遇伏击。重伤者带回的话,应是想说‘有北凛高手介入,但非我等所为’,可惜未能尽言便气绝。我派人前往西南,一是追查伏击者的线索,二是……”他顿了顿,眸光锐利如刀,“截住信公公真正要送往焚焰族的消息。”
洛云锦心念电转,判断着他话中的真假。他的解释,逻辑上似乎说得通。
“你为何要插手此事?北凛与中原,并非友邦。”她追问,这是核心。
萧玄沉默了片刻,夜色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两个原因。”
“其一,信公公勾结的焚焰族,与我北凛西北边境的一个部落是世仇。该部落近年有异动,我怀疑与焚焰族暗中输送的毒物与资源有关。斩断这条线,于北凛有利。”
“其二,”他目光骤然锁紧洛云锦,那目光仿佛能穿透面纱,直抵人心,“我欠‘素手’姑娘一条命。当日山谷疗伤之恩,萧某铭记于心。得知‘素手’与永宁公主实为一人,且深陷此局,我便不能坐视。”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但第二个理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洛云锦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果然知道了!知道了她公主与药王传人的双重身份!他是因为这个才……
“你从何时知晓?”她声音微紧。
“并不算早。”萧玄坦言,“最初只是怀疑。公主殿下深居简出,却对毒药如此了解,本就蹊跷。后来几次接触,观你行事气度,绝非寻常深宫女子。直至此次京城毒患,你以‘素手’之名拿出解方,力挽狂澜,而永宁公主恰好‘病体初愈’便献策立功……两相对照,答案便呼之欲出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天机阁阁主的身份,殿下确实隐藏得极好,我也是近日才有所推测,尚未证实。”
最后一句,不知是真心话,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试探与保留。
洛云锦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动。他几乎已经摸清了她的底牌,至少是大部分。这种被人看透的感觉并不好,但奇怪的是,他直言不讳的态度,反而减轻了她的一些疑虑。
“所以,你的目的是复仇世仇,兼报私恩?”她总结道。
“可以这么理解。”萧玄颔首,“我与殿下,在对付信公公及其背后西南势力一事上,目标一致。至少现阶段,我们可以是盟友,而非敌人。”
“盟友?”洛云锦微微挑眉,“北凛皇子与中原公主的盟友?听起来如同笑话。”
“天下大势,合纵连横本就常态。”萧玄语气淡然,“唯有永恒的利益。此刻,我们的利益一致。至于日后……”他目光深邃地看了她一眼,“世事难料。”
这话坦诚得近乎冷酷,却又无比真实。他没有用虚情假意来掩饰,而是直接将利害关系摆在了台面上。
洛云锦沉默了。她在快速权衡。萧玄的解释,逻辑清晰,动机合理。他强大的势力和在西南的行动力,确实是目前她急需的助力。与他合作,无疑能极大增加胜算。但风险同样巨大,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可能反噬自身。
然而,想起父皇的猜忌,信公公的狠毒,顾清风的赤诚,以及那无数受毒患之苦的百姓……她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好。”她终于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本宫姑且信你此次。合作可以,但需约法三章。”
“殿下请讲。”
“第一,情报共享。关于信公公、焚焰族及西南之事,你我双方所知信息,需及时互通。”
“第二,行动协调。大规模行动前,需知会对方,以免误伤或破坏计划。”
“第三,”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事成之前,北凛势力不得借此机会侵害中原百姓及国土分毫。否则,盟约即刻作废,你我便是死敌。”
萧玄静静地听着,月光下他的神色晦暗不明。半晌,他缓缓道:“前两条,可。第三条……萧某在此立誓,在此事期间,我及所属部下,绝不会主动做任何有损中原黎民、危及中原疆土之事。此誓,天地共鉴。”
他的誓言没有花哨的言辞,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洛云锦凝视着他,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一丝虚伪,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与坦然。
“如此,便击掌为盟。”她伸出手。
萧玄看着她纤白却隐含力量的手掌,没有犹豫,抬手与之相击。
三击掌。
掌声清脆,在寂静的竹林中回荡,宣告着一个看似不可能却已然成立的短暂同盟就此达成。
掌心相触的瞬间,他指尖的温度微凉,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感。洛云锦迅速收回手,仿佛那短暂的接触带着某种灼人的温度。
“既为盟友,殿下可否告知,接下来有何打算?”萧玄问道,已然进入了合作的状态。
“宫内线索几近断绝,突破口在西南。我会加派人手,你的人既已在西南,便继续追查焚焰族与信公公联络的证据,尤其是那支商队的下落和幕后之人。”洛云锦果断道,“京城这边,我会继续肃清宫内余孽,并利用药王谷和武林盟的力量,稳住局势,防止对方狗急跳墙,再次投毒或发动其他袭击。”
“可。”萧玄点头,“我会传令西南部下,尽力配合天机阁的行动。京城之内,若有需要武力支援之处,我使馆内亦有高手可暗中策应。”
“如此甚好。”洛云锦点头,“今日之事,除你我及绝对心腹,不得外泄。”
“自然。”
正事议定,气氛有片刻的凝滞。两人站在竹影月色下,身份各异,立场微妙,却因一个共同的目标而被暂时捆绑在一起。
“殿下若无其他吩咐,萧某便告辞了。”萧玄拱手一礼,动作间带着北凛特有的利落与矜贵。
“且慢。”洛云锦忽然叫住他。
萧玄驻足回望。
“无论你出于何种目的,”洛云锦看着他,语气缓和了些许,“之前多次相助,以及今日坦诚……多谢。”
萧玄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道谢。他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随即恢复如常。
“各取所需,殿下不必言谢。”他语气依旧平淡,但转身融入黑暗前,似乎极轻地留下了一句,“夜露寒重,殿下也请早回。”
话音未落,人已如鬼魅般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洛云锦独自站在竹林中,回味着他最后那句几乎低不可闻的关怀,心中涌起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警惕、利用、试探、感激、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种种情感交织在一起。
她摇了摇头,将这些纷乱的情绪压下。同盟已成,前路依旧险峻,她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
她转身,身影也悄然隐没于夜色之中。
竹林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声依旧,仿佛方才那场足以影响朝堂江湖格局的密谈,从未发生。
但有些东西,已然不同。孤光不再,同盟初结,这场席卷天下的风暴,终于迎来了最不可预测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