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在一种极其微妙的气氛中勉强进行至尾声。表面的歌舞升平再也掩盖不住底下的暗流汹涌。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或惊或疑,或惧或探,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位重新归于安静坐于席间的永宁公主——洛云锦。
她依旧垂着眼眸,捻着佛珠,仿佛方才那个雷霆出手、力挽狂澜的人只是众人的幻觉。但她周身那股难以言喻的气场已然改变,不再是过去的透明与柔弱,而是一种经历过风暴洗礼后的沉静与内敛,如同深海,表面平静,却无人能窥测其下隐藏着怎样的力量与秘密。
皇帝的脸色深沉如水,偶尔瞥向洛云锦的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惊疑,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皇后则紧紧握着她的手,掌心冰凉,看向女儿的眼神充满了后怕、感激,以及一种重新认识般的陌生与依赖。周围的皇室宗亲、文武大臣们更是心思各异,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看向洛云锦的眼神充满了探究与计算。
这场原本针对皇后的绝杀之局,被以一种谁也未曾料到的方式粉碎,而粉碎它的,恰恰是皇室中最不起眼的一枚棋子。这带来的震撼,远胜于阴谋本身。
萧玄兀自斟饮,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他的目光掠过洛云锦时,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他身边的随从低声禀报了几句,显然是在汇报后续清理和监控的情况。他微微颔首,视线再次投向洛云锦,这次带上了几分玩味和更深沉的思量——她暴露的越多,在他心中的价值与吸引力就越大,但也意味着,他原先的计划可能需要随之调整。这份“合作”,似乎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顾清风的心情则更为激荡。他亲眼目睹了洛云锦是如何于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如何以精妙绝伦的技艺化解危机,如何以冷静强大的姿态稳定人心。那份震撼与钦佩在他胸中翻涌,几乎要满溢出来。他看向她的目光灼热而真诚,充满了保护欲和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他更加确信,她就是他心中所向往的那类人,善良、强大、担当。他甚至下意识地向前挪了半步,仿佛想离她更近一些,更好地守护这份突如其来却又震撼人心的光华。
宴席终了,帝后起驾回宫。众人跪送,心思各异地散去。
洛云锦扶着皇后,刚走出千秋殿,一名內侍便快步上前,低眉顺眼却语气不容置疑地道:“永宁公主殿下,陛下有旨,请您即刻前往御书房见驾。”
该来的,终究来了。
皇后担忧地看了洛云锦一眼,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洛云锦回以安抚的微微一笑,轻声道:“母后放心,儿臣去去就回。您今日受惊了,回去好生歇息。”她的镇定感染了皇后,皇后点了点头,在宫人的簇拥下离去。
洛云锦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袖,神情平静地跟着內侍走向御书房。琉璃想要跟随,却被內侍客气而坚决地拦下了。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却比往日更显肃穆凝重。
皇帝负手立于窗前,并未回头。洛云锦缓步上前,依礼参拜:“儿臣参见父皇。”
良久,皇帝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她:“永宁,今日之事,你做何解释?”
没有迂回,直接切入了核心。
洛云锦早已料到有此一问,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然,却并未完全褪去那层伪装的柔顺:“回父皇,儿臣……只是情急之下,本能反应。母后危在旦夕,儿臣岂能坐视不理?”
“本能反应?”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那精妙的暗器手法,那辨识毒物的能力,那精纯的内力……也是本能?朕竟不知,朕的永宁公主,何时成了深藏不露的高手?”
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
洛云锦心念电转,知道完全否认已不可能。她选择性地坦白部分,继续编织半真半假的谎言:“父皇明鉴。儿臣自幼体弱,久病成医,于医道毒术确有些许涉猎,此事太医院几位老太医亦可作证。至于武功……实是因多年前曾偶遇一云游高人,见儿臣体弱可怜,便传授了几手强身健体、危急时用以自保的粗浅功夫和暗器法门。儿臣从未想过炫耀,只因今日情况危急,生怕母后遭遇不测,才……才不得已出手。请父皇恕儿臣隐瞒之罪。”
她说着,适时地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委屈,将一个拥有奇遇却一直小心翼翼隐藏、只为在关键时刻保护母亲的形象塑造出来。
皇帝凝视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破绽。这番话,真假掺半,确实难以立刻证伪。她懂医术毒理,有据可查;有武功奇遇,虽显突兀,但在江湖与朝堂交织的世界里,也并非绝无可能。更重要的是,她今日的确立下大功,救了皇后,粉碎了一场足以震动朝野的阴谋。
半晌,皇帝身上的威压稍稍收敛,语气缓和了些许:“起来吧。”
“谢父皇。”洛云锦缓缓起身,垂首而立。
“今日,你做得很好。”皇帝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太多赞许,但已没了之前的凌厉,“若非你,后果不堪设想。朕,心甚慰。”
“保护母后,是儿臣本分。”洛云锦恭谨回答。
“嗯。”皇帝踱步回到书案后坐下,“关于今日之事,你有何看法?可知是何人所为?”
洛云锦沉吟片刻,道:“贼人计划周密,利用宫灯、熏香、音律多重手段,意在制造突发急症的假象,其心可诛。且能在宫中安插如此多死士,其背后势力绝非寻常。儿臣以为,需从御马监的物资输送、乐师的背景、以及那些被擒拿的太监入手,严加审讯,顺藤摸瓜。或许……与之前德妃娘娘中毒之事,乃至更早的某些风波,有所关联。”她点到即止,并未直接抛出端太妃或惠明太子的旧事,以免显得自己知道得太多,引来更大的猜疑。
皇帝目光深邃地看着她,点了点头:“朕知道了。此事,朕会交由密谍司严查。你……”他顿了顿,“今日你也受了惊吓,回去好生休息。近日无事,便在宫中多陪陪你母后吧。”
这番话,既是关怀,也暗含了暂时限制她行动、放在眼皮子底下观察的意味。
洛云锦心知肚明,面上却丝毫不显,恭敬应道:“是,儿臣遵旨。”
退出御书房,晚风带着凉意吹拂在脸上,洛云锦才轻轻吁出一口气。这一关,暂时算是过了。皇帝虽有疑虑,但功过相抵,加之她给出的解释尚算合理,并未立刻深究。但这并不意味着危机解除,相反,她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走到了台前,未来的每一步,都需更加谨慎。
刚回到长乐宫附近,一道身影便从廊柱后转出,是顾清风。他显然已等候多时,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公主殿下,您没事吧?陛下他……”
看到他真诚焦急的眼神,洛云锦心中一暖,微笑道:“我没事,顾少侠放心。父皇只是问了几句话而已。”
顾清风松了口气,随即眼神熠熠地看着她,语气充满了激动与敬佩:“殿下,您今日……真是太厉害了!那般危机的情况,您竟能如此冷静果断,出手如电……顾某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话语直白,情感热烈,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洛云锦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摇头:“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让顾少侠见笑了。”
“岂是见笑!”顾清风连忙道,“殿下巾帼不让须眉,心怀仁义,身手不凡,实乃……实乃……”他似乎想不出更好的词汇,最终只是郑重抱拳,“日后若有差遣,顾某及武林盟,定义不容辞!”
他的赤诚如同暖流,驱散了洛云锦心中因帝王猜忌而带来的些许寒意。她正色回了一礼:“多谢顾少侠。今日也多亏你与盟主在场,稳定人心。”
两人又简单交谈了几句,顾清风这才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去。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夜色中,洛云锦微微失神。顾清风的感情纯粹而直接,像阳光一样温暖人心,但她深知,自己肩负太多,前途未卜,这份温暖,她未必能坦然承受。
就在这时,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和戏谑:“公主殿下真是魅力非凡,刚送走了忠心耿耿的侠士,不知可否赏光,与我这‘居心叵测’的敌国使臣聊两句?”
洛云锦心头一跳,转过身,只见萧玄不知何时已倚在不远处的宫墙阴影下,姿态闲适,仿佛只是偶然路过。月光勾勒出他俊美却带着几分邪气的轮廓,眼神在暗夜中亮得惊人。
他一步步走近,强大的气场无形中笼罩过来,带着一种危险的吸引力。“殿下今日真是让外臣……大开眼界。”他在她面前站定,微微俯身,压低了声音,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畔,“只是不知,陛下是信了您那‘偶遇高人’的故事,还是……已经开始怀疑,自己身边究竟养了一位怎样深藏不露的女儿?”
他的话,直接而犀利,精准地戳中了洛云锦此刻最深的顾虑。
洛云锦抬眸,对上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平静:“不劳萧大人费心。父皇圣明,自有决断。”
“是吗?”萧玄轻笑一声,手指似无意地拂过腰间的玉佩,“可在我看来,公主殿下的麻烦,才刚刚开始。你今日露了锋芒,便如同明珠拭去了尘埃,再想隐藏,难矣。这皇宫内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会重新审视你,算计你。”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深邃,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意味:“或许,我们之前的‘合作’,可以更深入一些。毕竟,拥有共同秘密的人,总是更容易成为……盟友,不是吗?我能提供的帮助,远比你想象的更多。”
他的话语充满了暗示与试探,既点明了她面临的危机,又抛出了更紧密捆绑的诱惑。
洛云锦的心湖被他这番话搅动得涟漪阵阵。她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也知道与虎谋皮的危险。但同样,他的力量和情报,确实是她目前急需的。
夜色中,两人对视着,一个冷静疏离,一个势在必得。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较量与难以言喻的张力。
最终,洛云锦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如故:“萧大人的‘好意’,本宫心领了。至于合作与否,如何合作,还需……从长计议。”她没有立刻拒绝,也没有答应,留下了回旋的余地。
萧玄似乎早已料到她的反应,也不逼迫,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好,那外臣便……静候佳音。”他优雅地行了一礼,转身融入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洛云锦独自站在廊下,看着两人先后离去的方向,一个温暖如阳光,一个危险如深渊。她的心,在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天后,并未平静,反而因这复杂的情感交织和前途未卜的局势,变得更加沉重,却也更加坚定。
她知道,真正的风波,或许才刚刚开始。而她,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