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济仓一役的余波，远比预想中更为汹涌。
京城之内，暗流激荡。孩童获救，邪阵被破，武林盟少盟主顾清风率众力挽狂澜的事迹迅速传开，使其声望一时无两。然而，朝堂之上，对于如此大规模的江湖势力在京城动武，纵是事出有因，亦引发了诸多非议与猜忌。皇帝虽未明确表态，但接连召见重臣、以及那日益加深的沉默，都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天机阁的情报如雪片般汇总至洛云锦手中。朝臣们分为数派，有主张嘉奖武林盟的，有斥其藐视皇权、擅动干戈的，更有甚者，隐晦地将此事与近期一系列风波联系起来，暗指有更大黑手幕后操纵，意图搅乱朝纲。
而所有这些讯息中，关于晋王洛云宸的部分，最为诡异。
他被发现于永济仓废墟边缘，身受重创，昏迷不醒。经太医诊治，断定其乃被极其阴寒的异种真气所伤，经脉受损严重，即便醒来，武功也恐难恢复。他的出现，他的动机，成了一个谜。是试图破坏阴谋的英雄？还是与幽冥宗勾结却遭反噬？无人能证。天机阁竟也一时查不到他出现在那里的确切缘由，只探知他近期行踪诡秘，与几名来历不明的方外之士有所接触。
“月魄石呢？”密室中，洛云锦（已恢复公主装扮，但眉宇间难掩倦色）沉声问道。她后背的伤隐隐作痛，那强行咽下的淤血仍需时间化去。
琉璃垂首禀报：“禀阁主，属下带人趁乱搜寻，祭坛处已无月魄石踪迹。现场残留极强阴寒能量与空间波动痕迹，推测……可能已被那空间裂缝吞噬，或是在最后爆炸中损毁。”
洛云锦指尖轻叩桌面，眸色深沉。月魄石这等邪物，未见其彻底毁灭的实证，终是心腹大患。还有那黑袍高手临死前召唤的“圣祖”……那令人灵魂战栗的威压，绝非此界应有之物。幽冥宗的图谋，恐怕远比颠覆江湖朝堂更为可怕。
“继续查，动用一切资源，我要知道那‘圣祖’究竟是什么，以及月魄石的最终下落。”
“是。”琉璃领命，迟疑片刻，又道：“阁主，您的伤……”
“无妨。”洛云锦摆摆手，“北凛那边有何动静？萧玄何在？”她记得最后他手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琉璃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北凛使馆昨日闭门谢客，据我们的人观察，有医师出入，但无法探知具体伤势。萧殿下……应是在使馆内疗伤。”
洛云锦沉默片刻，挥退了琉璃。
密室重归寂静。她独自坐着，连日来的奔波、算计、激战，以及身份在公主、阁主、药王传人间不停切换带来的心神损耗，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强大如她，亦非铁打。
尤其……想到萧玄。
那次携手对敌，危机时刻下意识的互援，他拉她手腕时的力度，他挡开巨石时的毫不犹豫，还有他受伤后那声淡漠的“无碍”……种种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
他们本是棋手，以天下为局，彼此试探、利用、算计。他是敌国枭雄，她身负家国。立场本该泾渭分明，心墙本该坚不可摧。
可为何，在那生死一线的废墟之中，竟会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默契与……信任？
这种情绪，对她而言，陌生而危险。
……
与此同时，北凛使馆内。
萧玄褪去上身衣衫，露出精壮的身躯。左臂上，一道狰狞的伤口已被仔细清洗上药，但依旧皮肉翻卷，可见当时伤势之重。一名心腹医官正小心翼翼地为他重新包扎。
他脸上依旧戴着那副银色面具，薄唇紧抿，额角因忍痛而渗出细密汗珠，却一声未吭。
“殿下，此伤极重，险些伤及筋脉，万不可再轻易动用左手发力，需静养一段时日。”医官低声叮嘱。
萧玄漠然点头，目光却落在窗外，不知看向何处。
永济仓下的那一战，同样在他心中掀起波澜。
洛云锦……或者说，千面阁主。她的智谋，她的果决，她那失传已久的《九天星辰诀》……每一次接触，都让他看到她更多层面，也让他心中的疑云与探究欲更深一分。
她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而最让他心神不宁的，并非她的多重身份，也非她那惊世骇俗的武功。
而是在仓库坍塌，巨石砸落的瞬间，自己那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动作——为何会下意识地去护住她？甚至不惜以伤换她无恙？
这绝非一个冷静的谋局者应有的反应。
利益交换，互相利用，这才是他们之间该有的模式。何时起，竟掺入了这些不该有的东西？
他闭上眼，脑海中却是她星光内力绽放时清冷坚定的侧颜，以及最后撤离时，她看向他伤口那一瞬间，眼中极快闪过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忧色。
心湖，似被投入一颗微石，荡开圈圈涟漪，扰乱了一池冰封的平静。
……
是夜，公主寝宫。
洛云锦屏退左右，独自调息疗伤。《九天星辰诀》的内力温和而浩瀚，缓缓滋养着受损的经脉。
窗外忽然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响动。
她骤然睁眼，凌厉目光扫去，指尖已扣住三根银针。
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如夜鹰般轻巧落入室内，依旧是一身黑衣，银色面具。
是萧玄。
他竟冒险潜入皇宫大内，来到她的寝宫！
洛云锦心下骇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收了银针，淡淡道：“萧殿下真是好兴致，深夜来访，不知有何指教？莫非是嫌白日里朝堂上的风波不够热闹？”
萧玄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听不出情绪：“你的伤，如何？”
洛云锦一怔，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旋即冷笑：“不劳殿下挂心。倒是殿下，手臂若废了，怕是会影响日后提刀吧？”
话一出口，竟带了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讥诮与……一丝极淡的关切？
萧玄似乎低笑了一声，笑声极轻，却莫名挠人心肺。他向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瓷瓶，放在一旁的桌上。
“北凛皇室秘制的‘雪玉生肌膏’，对内伤外伤皆有奇效。”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手送出一件寻常物件，“盟友若伤重难行，于大计无益。”
洛云锦看着那瓷瓶，心中五味杂陈。她药王谷传人，什么灵丹妙药没有？何须他用敌国秘药？
可这举动背后隐含的意味，却让她心绪纷乱。
她抬眸，直视面具下那双深邃的眼：“殿下此举，是何意？”
萧玄也看着她，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无声交锋，又似有暗流涌动。
沉默了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不知。”
“或许只是想知道，”他顿了顿，目光似有穿透之力，看进她眼底，“在永济仓下，你担心那孩童安危时，担心京城倾覆时……可有一瞬，也曾担心过我的死活？”
问题直白得近乎莽撞，完全不符合他一贯深沉难测的风格。
洛云锦心头猛地一跳，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撞了一下。
她袖中的手微微蜷缩，面上却强自镇定，甚至勾起一抹惯有的、属于永宁公主的温婉却又疏离的笑：“殿下说笑了。你我合作，各取所需。殿下若死了，我找谁去对付那幽冥圣祖？自然是要担心的。”
标准的、理智的、符合他们身份的回答。
萧玄静静地看了她片刻，面具遮挡，看不到他的表情。
忽然，他再次上前一步，两人距离瞬间拉近，近得洛云锦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意和他身上那极淡的、混合着伤药与冷冽松香的气息。
他未受伤的右手抬起，并未触碰她，只是虚虚拂过她耳畔散落的一缕发丝，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侵略性与……暧昧。
“是吗？”他低声反问，语气莫测，“可我当时想的却是……”
他话音未落，窗外远处忽然传来宫廷侍卫巡逻的脚步声。
萧玄动作一顿，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得让洛云锦心慌。
“药，记得用。”
留下这三个字，他身形一闪，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那瓶冰凉的雪玉膏，以及空气中未曾散尽的冷冽气息，还有洛云锦那颗骤然失序、狂跳不止的心。
她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指尖触及那白玉瓷瓶，冰凉剔透，却仿佛烫手一般。
心壑之中，似有微光裂罅，照见那些被理智死死压抑的、不该有的情愫，正在悄然滋生。
乱局未定，危机四伏，前路叵测。而这悄然萌动的情感，之于他们，是穿肠毒药，亦是……救赎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