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注,助长了夜的黑。夜的黑肆意泛滥,将大海挤成一艘船大小。船速骤降,晃晃悠悠,像在散步。没有刮风的缘故,雨显得特别重,一支支犹如长矛钉在甲板上。甲板战战兢兢,躲进了水里面,如若向好而将它比喻为一方花圃,那么它开满了珍珠般的水花。
小荔枝将易枝芽拉进舱里,关上门。
世界倏然安静许多。易枝芽顺着门板龟缩在地,定定地望着自己脚上的绣着一颗带叶芭乐的小布鞋。
带叶芭乐活灵活现,占据了他空荡荡的脑海。
空荡荡并不是没有东西,而是尘封已久。带叶芭乐在空荡荡的脑海里飘啊飘啊,最终遇见了一朵红梅花——他陡然想起了浪尖上跳跃着的那一只绣着红梅花的鞋子。
那是小嬢的鞋子,红梅花就是她的杰作,比带叶芭乐生动多了,仿佛在不停地绽放。
绣着红梅花的鞋子在他的记忆里飘啊飘啊。
飘啊飘啊。飘离海面。
飘回了雄赳赳号。然后看到了海盗船。
两条船对峙着。
船对峙就是人对峙。
都有谁呢?船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根本对不上号,但结合施方也夫妻俩对话中出现的名字,他隐隐约约想起了董三每的模样,大坏蛋的模样就是好记。然后就是雄落,就是这个“英雄”老乡和大坏蛋对着干。没错。然后没有了。但好歹主要人物出现了。当然还有一个新“认识”的朋友第五坏。冲着寻梅而来,这个新朋友应该是好人。
想得兴起时被人打断了。杨柳依依对小荔枝说:
“稍后带小公子到客舱休息。”
“是,夫人。”
施方也一家三口一走,易枝芽的精神放松不少,其实也没有什么想法,就是单纯地朝着小荔枝咧嘴笑。
小荔枝没有回应,而是目不转睛地瞪着他那一嘴布满污垢的牙齿。易枝芽意识到不对劲,赶紧关闭。
会错意了。人家没嫌弃他。后来才知道,牙齿是脏,但造型好看,人家是因为喜欢。小荔枝贴着他坐下:
“小哥哥懂得说话吗?”
来吧。易枝芽果断地点头。
“小哥哥叫什么名字?”
易枝芽连咽几大口口水,一来润润喉,二来找状态,毕竟开口说话是一件大事。他说:“一只鸭。”
男人取名字,叫一只老虎可能太显摆,叫一只猫有点矫情,龙马牛羊之类的又太常见,但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叫一只鸡也比一只鸭有面子,鸡鸭鸡鸭,鸡比鸭营养,才排在前面。小荔枝这下是真惊呆了。
但这并非口误,而是奶声奶气惹的祸,都说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易枝芽果然没有改掉“乡音”。他又赶紧闭嘴。笑也不对,说也不对,难不成是我的牙齿漏风?
小荔枝试探性地问:“小名还是大名?”
小明?小明是我的蛇兄弟。易枝芽说:“大的。”
“为什么会是一只?”
易枝芽这下知道她误会了,但又不懂得该如何纠正。实话实说了都,一只就是一只,再说一百遍也变不了两只。他就是一个心理活动丰富而语言贫乏的人,好一阵斟酌,冒出一句:“你说呢?”
你让我说什么好呢?小荔枝彻底明白什么回事了,无奈之下,只能做自我介绍了,也算是引导吧:
“我姓厉,厉家世代为奴,我早年父母双亡,是夫人养我长大。我的身世就这般简单。”说到这里,这句话已经很圆满了,但由于惯性思维的缘故吧,她忍不住又加了句:“你呢?”
“我?我还好。”
“可否说来听听?”
“说什么?”
“身世啊。”
“忘记带了。”
聊不下去了。小荔枝说:“走,领你睡觉去。”
“我睡觉不用人领,自己会。”
“……领你去睡觉的地方。”
哦。
穿鞋子走路硌脚,易枝芽索性摘掉,拎在手上跟着走了。
这是一个不眠夜。
这是一趟不眠的旅行。
一路下来,易枝芽几乎没有合过眼皮,不是兴奋,也不是恐惧,而是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让他产生了强烈的求知欲——他恨不得马上见到寻梅,亲爱的小嬢自会为他一一指点迷津。
流求是一个巨大的岛,像国一样,芭乐岛属其群岛之一,二者相距不过十余里海路。
芭乐岛又勾起了易枝芽的某些记忆,芭乐岛就好比梅花码头,而施家大宅、诗洋楼虽然也是三面临海,却比梅花听宇大出太多,二者相比,他暗自打了个比方,一只大王八和一只小螃蟹。
上岸后便是一望无际的芭乐林,林中间乱石头砌成的小道横七竖八,活像赤尾屿的蛇。乘坐马车,沿着最宽的一条来到了诗洋楼。
经过一道高耸入云的环形龙门后就是大院,这个大院是真的大,在小孩子看来,大如兴安岭。马车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方才抵达正楼。诗洋楼不是一栋楼,而是一片楼群的总称。易枝芽问小荔枝:
“诗洋楼就在海边,这么绕来绕去地跑,还不如直接从船上游过来呢,你们的脑筋都是弯的吗?”
这是心理活动,没问出来,话太长了,怕说不完。嘴型倒是出来了。害得小荔枝满怀期待半天。
正楼大门两侧各有四名守卫,领头的跑过来,与施方也轻言几句。施方也又上车。马车往侧向驶去,直至又一个大门出现。回自己家,从偏门进,应该是在避讳什么。
易枝芽当然不会想到这正是因为他的“特殊身份”使然——人早就凭借“一只鸭”而断定他是谁了。本来就高度怀疑。
诗洋楼宛若迷宫,历尽无数七弯八拐,适才抵达莲雾阁。莲雾阁外莲雾树重重环绕,蝉鸣蝶舞。杨柳依依对小荔枝说:
“你与小公子暂住此阁。近些天,你陪着他好好适应一下环境,多多交流,一步不许离开。生活方面自有人安排。”
“奴婢记下了。”
“我呢?”施巧儿跺着脚。
杨柳依依说:“娘陪你。”
施巧儿对易枝芽说:“权且让你几天。小哥哥欠我一份人情。”然后不情不愿地走了。
人情是什么?易枝芽想破脑筋。老子没欠谁东西。
日西斜,晚风轻送,果香扑鼻。
莲雾阁高三层,顶层高出果林,透过窗就可以看见海。这种感觉是安全而又亲切的。易枝芽的卧室就在此间。安全而又亲切的感觉让他想起了木香沉,当年就是木香沉将家里临海的窗户都钉死了的。再而就是墨自杨,墨自杨总是帮他找办法下海。再而就是密室之约。
哥哥姐姐去哪儿了呢?密室之约还有多久呢?生锈已久的记忆匣子渐渐打开,他却因此而好一阵迷茫。小荔枝说:
“芭乐岛气候温暖湿润,小哥哥可还习惯?”
这不废话嘛,总比干巴巴的石头好吧。但人家就是在废话,或者说无话找话套近乎。易枝芽说:
“废话。”
“我是见小哥哥一路没睡好,怕不适应。”
这情况换谁来能睡得好呢?要不你来试试?易枝芽的语言跟不上脑筋变化,却说:“忘记带东西了。”
“小哥哥忘记带什么了?”
忘记带鱼干了。啃鱼干醒神,亦能催眠,但不知如何表达。易枝芽说:“你不懂。”
小荔枝自讨没趣,径自下楼收拾去了。这个卧室四面开窗,令人脑洞大开,计上心来。易枝芽坐上窗台,翘着二郎腿,做着啃鱼干的动作,津津有味地构思出了一个“妙计”。
一阵凉爽的风将太阳吹落西山,也吹来了饭菜的香味。膳房位于一楼,又是四面开窗,“风”景宜人。可能是担心妙计被刮走,或者被人偷走,易枝芽将窗户合上了。
一大桌菜,先用什么呢?先用计,易枝芽问:
“先生呢?夫人呢?”
“他们另有安排,往后就不跟咱一道吃饭了。”小荔枝说着将一盘鱼推到他跟前:“小哥哥请用。”然后安静地等待“演出”。
没明白我的意思。易枝芽有点急,重新问:“他们住哪里?”
“诗洋楼。”
这不废话嘛。易枝芽指了指莲雾阁大门的方向,而且对准了“莲雾阁”牌匾的位置:“我问的是这种。”
小荔枝也在努力地揣摩着他的“言下之意”,也似乎猜对了,再一次语气坚定地说:“就是诗洋楼。”
妈祖啊,跟你说话咋就这么费劲呢?一天若跟你说上三句话,脑子将活不过三天,就算马车的车也知道是诗洋楼啊。问题出在哪儿呢?人慌无策,千万不能急,易枝芽沉下心来,也终于想到了一种全新的表达方式。他冷静地问:“他们到处睡啊?”
原来如此。小荔枝笑道:“诗洋楼里还有诗洋楼,主人宅也叫诗洋楼,正楼大门进去直走,第九栋便是。”
妙计得逞一半了,就好像屎逼尿急大半天而终于得以解决似的,易枝芽如释重负,他手指菜肴,礼貌地说:“小姐姐请用。”
“小哥哥打听这个做甚?”
小荔枝随口一问,易枝芽却以为被识破,不禁冒汗。得找个理由搪塞一下,找什么理由好呢?有了。他说:
“不说可以吗?”
“当然可以。”
没问题。易枝芽开始吃鱼。三下五除二。然后将完美无瑕的鱼骨架像纪念品一样珍重地推给了小荔枝。
小荔枝的呼吸都停止了,这种无法形诸笔墨、也不可言喻的魔术般吃法,易枝芽哪怕再吃一万条,她也学不会。
若说崔狗儿凭借狗艺混出了一条阳光大道,那么易枝芽的一招鲜也可以吃遍天,如果直播,一天能卖出一海鱼,穷死一海人。
小荔枝又推上了一盘龙虾。她也想看看这个说起话来笨嘴拙舌、吃起东西来却“巧舌如簧”的天外来客是怎么吃虾的。
在赤尾屿,易枝芽也没少吃虾,但他吃这玩意儿都是生吞活剥,渣都不剩。第一次吃这么大的龙虾,多分几口,虾脑袋一口,胴体两口,其他合起来一口。咔嚓咔嚓,吃完了。味道不错,又一口将盘子里的汁舔干净,都不用洗了。他将空盘子推了回去。
小荔枝可能是嗓子不舒服,捂着脖子噔噔噔跑了。不一会儿回来了,眼眶有点红,但不是与哭相关的那种红。易枝芽问:
“眼睛怎么了呢?”
“风吹的。”
“你怎么不吃饭呢?”
“饱了,风吹饱的。小哥哥尽管吃你的。”小荔枝说着又推过一盘烤全鸭,“再尝尝这个,这个岛上没有。”
一只鸭?这么大一只鸭?易枝芽思考良久,从贫瘠的知识库里挖掘出了一个好词:“不怀好意。”
“膳食不是我准备的。”小荔枝不好意思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饱了,吃不下了。”
“跟鸭没关系?”
“谁跟鸭有关系?”易枝芽大感意外。
“……”
“回来再吃。”易枝芽将烤全鸭往回推了一点点。
“小哥哥要去哪儿?”
妈祖啊,说漏嘴了。易枝芽连忙补充说明:“睡醒回来再吃。”
人压根就没想那么多。远航颠簸,小荔枝也累了,起身说:“那我就不打扰小哥哥休息了。这些饭菜且先留着,明日收拾也罢。”
易枝芽说:“承让。”
小荔枝想哭,但哭不出来,甩手回二楼寝室去了。
人一走,肚子好像又饿了。易枝芽用嘴巴扯下一只鸭腿,回房。又翘着二郎腿坐在窗台上,用啃鱼干的方法将鸭腿吃了。
芭乐岛风声簌簌。待到小荔枝房间的烛火一灭,他便鬼魅似的飞上了楼顶,开始实施妙计的另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