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
雨歇云未散,天色依旧沉郁。南靖国都的街道经过一夜雨水冲刷,泛着湿漉漉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南方潮湿的草木气息,与北朔的干燥凛冽截然不同。
北朔驿馆门前,一辆玄黑马车悄然驶出,前后各有四名北朔精锐骑兵护卫。马车并不奢华,却透着军人特有的冷硬与肃穆。
车内,萧灼一身北朔武将常服,玄色为底,银线绣着狴犴暗纹,腰束革带,足蹬云纹战靴。她刻意用内功逼退了脸上的苍白,只余下惯常的冷峻,只是眼底深处那抹被强行压制的暴风雪,以及偶尔因牵动内伤而微不可查蹙起的眉峰,透露出一丝昨夜激斗的痕迹。
虎符贴身而藏,冰凉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昨夜的一切并非梦境。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驶向那座如今南靖真正的权力中心——摄政王府。
王府坐落于皇城之侧,并未如想象中那般极尽奢华,反而更显威严厚重。朱漆大门,铜钉森然,门前石狮睥睨,身着玄甲、气息沉凝的王府亲卫按刀而立,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过往的一切。
北朔的马车在府门前停下,立即有王府属官迎上,礼仪周到,笑容标准却疏离。
“萧将军,王爷已在内堂等候,请随下官来。”
萧灼颔首,示意亲兵在门外等候,只身一人随着那属官踏入这座龙潭虎穴。
府内庭院深深,布局精巧却不失大气。回廊曲折,假山流水,一步一景,看似风雅,实则暗合阵法,处处透着机巧与戒备。萧灼不动声色地观察,每一步都踩得极稳,如同巡视自己疆域的头狼,即便深入敌巢,气势亦不堕分毫。
属官引着她穿过几重院落,最终来到一处临水而建的花厅。
花厅四面轩窗敞开,垂着竹帘,既可观院中景致,又保有几分私密。厅内布置清雅,熏着淡淡的、类似白梅冷香的香氛,与楚曦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让萧灼心口的子蛊微微一颤,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渴求。她立刻强行压下这股不适。
厅中一张紫檀木圆桌,已摆好几样精致菜肴,并非大鱼大肉,而是南靖特色的时令菜蔬、清炖汤羹,佐以一壶酒。
楚曦已然在座。
她今日未着宫装,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广袖飘逸,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绾起,几缕青丝垂落颈侧,减了几分摄政王的威仪,多了几分文人雅士的闲适。见她进来,楚曦抬眸,唇角含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眸光清润,仿佛昨夜那个雨夜中种蛊、唇齿厮磨、冰冷威胁的女人只是幻影。
“萧将军来了,请坐。”她声音温润,抬手示意,姿态优雅无可挑剔。
萧灼目光与她一触即分,依言在她对面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随时准备出征或搏杀。
“有劳王爷费心。”萧灼开口,声音平稳冷淡,听不出喜怒。
“将军远道而来,又是客居我国,本王略尽地主之谊,也是应当。”楚曦亲自执起酒壶,为她斟了一杯酒。酒液澄澈,香气清冽,“这是南靖特有的‘竹叶青’,性温醇,不烈,正适合为将军压惊。”
“压惊”二字,被她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萧灼。
萧灼看着杯中酒,并未去碰:“王爷消息灵通。”
楚曦轻笑一声,自己也斟了一杯,指尖拈起酒杯,姿态慵懒:“国都之内,昨夜那般动静,本王若一无所知,岂非失职?倒是将军,听闻遇了些宵小之辈,受了惊吓,本王心下甚是不安。可曾受伤?”
她问得关切,眼神也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些许担忧,仿佛真的只是一位关心友邦使臣的主人。
萧灼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手臂上的伤口和心口的蛊虫似乎同时在隐隐作痛。她看着楚曦那双漂亮却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出自己冷硬的倒影,却看不透她丝毫真实情绪。
“劳王爷挂心,些许毛贼,还伤不了本王。”萧灼语气淡漠,“倒是王爷,日理万机,还要为这等小事费心,才是辛劳。”
“将军说笑了。将军的安危,怎会是小事?”楚曦抿了一口酒,眸光流转,似不经意般掠过萧灼略显紧绷的唇角,“尤其是,将军似乎还丢了什么要紧物件?若是需要,本王可下令巡防营协助搜寻。”
来了。
萧灼心下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王爷果真耳目通天。不过,只是一件私人物品,已然寻回,不敢劳烦王爷大驾。”
“寻回了便好。”楚曦放下酒杯,拿起玉箸,示意她用菜,“若是将军在南靖地界失了重要之物,本王倒是难辞其咎了。”
两人言语机锋,一来一往,看似平静的对话下暗潮汹涌。一个试探对方是否知晓虎符之事与瑞王牵连,一个警惕对方是否在套话或挖坑。
菜肴精致,萧灼却食不知味。她对面的女人,优雅地用着餐,偶尔就两国风俗、边关气候闲聊几句,仿佛真的只是一场普通的宴请。
但萧灼能感觉到,那看似温和的目光,实则如同最精细的刻刀,在她身上每一寸扫过,评估着她的伤势,她的状态,她的情绪。
那种被完全看透、被掌控的感觉,让她极度不适,内心的暴戾之气几乎难以压制。
酒过一巡,楚曦忽然放下玉箸,状似随意地问道:“说起来,昨夜那伙贼人,将军可看出什么路数?听闻身手不凡,不像普通匪类。”
萧灼抬眸,对上她的视线:“王爷以为呢?”
楚曦微微一笑,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那节奏莫名让萧灼想起她弹琴时的样子:“本王久居深宫,哪懂这些江湖路数?只是好奇,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在北朔镇北将军头上动土。莫非……是北朔内部的恩怨,延伸到了我南靖国都?”
她语气轻柔,却字字诛心。既撇清自己,又将祸水引回北朔,甚至暗指萧灼治军不严,引来仇家。
萧灼眸光骤冷:“不劳王爷费心。此事,本王自会查个水落石出。无论背后是谁,必将付出代价。”最后一句,她咬得极重,目光如冰刃般刺向楚曦。
楚曦迎着她的目光,非但不惧,眼底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玩味的笑意,仿佛很欣赏她此刻的愤怒。
“将军果然快人快语。”她抬手,再次为萧灼斟满酒杯,身体微微前倾,那股白梅冷香愈发清晰,“那本王,便拭目以待。”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萧灼甚至能看清她睫毛投下的浅浅阴影,以及那双深眸中自己清晰的、带着杀意的倒影。
呼吸交错间,昨夜雨夜纠缠的画面猛地撞入脑海,唇上仿佛还残留着那混合血腥与冰冷的触感。心口的子蛊又是一阵躁动,带来一阵心悸般的抽痛。
萧灼猛地向后靠回椅背,拉开了距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借此掩饰瞬间的失态。酒液辛辣,冲入喉管,压下那翻腾的异样。
楚曦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唇角那抹笑意更深,也更冷。她慢条斯理地坐回去,仿佛刚才的靠近只是无意。
“将军好酒量。”她赞了一句,忽而话锋一转,“说起边关,近日风临城一带,似乎又有些小摩擦?贵国守将,倒是颇为……警觉。”
她开始切入正题,谈论两国边境军务。言辞依旧温和,却寸步不让,每一个条款,每一处争议地,都清晰无比,展现出对北朔边防的了如指掌和对利益的精准计算。
萧灼不得不收敛心神,与她周旋。两人在席间,就仿佛两国缩影,进行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一个冷硬如铁,据理力争;一个绵里藏针,步步为营。
时而激烈争辩,时而短暂沉默,气氛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而在这一切之下,是只有她们两人才知的、疯狂滋长的私人恩怨与那该死的、蛊虫维系下的扭曲连接。
这场宴席,味同嚼蜡,却又惊心动魄。
直到最后一道汤羹撤下,楚曦用雪白的帕子拭了拭嘴角,仿佛不经意般,轻声道:“对了,听闻将军素爱音律?本王新得了一本失传已久的《广陵散》孤本,不知将军可有意共赏?”
《广陵散》……那是“颜卿”曾与她提过,一直想寻的琴谱。
萧灼握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她抬起眼,看向对面那张倾国倾城、却冰冷如面具的脸庞。
楚曦也正看着她,眼神幽深,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残忍的试探。
她在提醒她。
用只有她们“江湖身份”才知的秘密,狠狠地撕扯她此刻“朝廷身份”的伪装。
萧灼胸腔内气血翻涌,昨夜被冰息丹压下的毒素与内伤似乎都在此刻蠢蠢欲动。她几乎能尝到喉间翻上来的血腥味。
半晌,她缓缓松开手指,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本王一介武夫,不懂风雅,恐辜负王爷美意。”她站起身,声音冷得能冻结空气,“军务已毕,多谢王爷款待,告辞。”
说完,不待楚曦回应,转身便走。步伐依旧沉稳,却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仓促,仿佛急于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楚曦并未起身相送,只是独自坐在桌前,看着那杯被萧灼重重放下的酒杯,杯沿似乎有一道极细微的裂痕。
她伸出指尖,轻轻抚过那道裂痕,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复杂的弧度。
窗外,天色依旧阴沉,仿佛另一场风雨,正在酝酿。
而萧灼疾步走出花厅,穿过重重庭院,直到走出摄政王府那沉重的大门,重新呼吸到门外微凉的空气,紧攥的拳头才微微松开。
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痕。
楚曦。
她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如同咀嚼一块冰,寒冷刺骨,却带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