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州城往西三十里，有一处鲜为人知的山谷温泉。泉眼隐蔽，水汽氤氲，是江湖人偶尔落脚疗伤或避开纷扰的去处。
萧灼策马至此之时，暮色已四合。连日来的心神不宁和边境的风沙，让她觉得骨缝里都透着疲惫。她需要这温热水流的涤荡，更需要一个无人之地，理清脑中纷乱的线头——关于战事，关于身份，更关于那个神秘莫测的颜卿。
将马拴在远处林间，她警惕地四下探查，确认并无他人气息，方才缓步靠近那被天然山石环绕的温泉池。
水汽比想象中更浓，如乳白色的纱幔，笼罩着不大的一池碧水，几乎看不清对岸。
她褪下沾染尘土的外袍和紧束的软甲，只着一件单薄的中衣，试探着将脚浸入水中。温度恰到好处，熨帖着紧绷的神经。她缓缓沉入水中，靠在池边一块光滑的巨石上，闭上眼，发出一声极轻的喟叹。
水波温柔地包裹着她，驱散疲惫，却也让她一直紧绷的意志力稍稍松懈。脑子里那些压下的念头再次翻涌上来。
颜卿……那双眼睛，那缕冷檀香，那看似无意却精准无比的试探……
还有那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
她到底是什么人？南靖的探子？某个隐秘门派的高手？还是……？
思绪纷乱如麻。
就在这时，对面似乎传来极其细微的水声。
萧灼瞬间睁眼，全身肌肉绷紧，如同嗅到危险的猎豹，目光锐利地刺向浓雾深处：“谁？！”
水汽微漾，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在对面缓缓显现轮廓。
“阁下……也是来此泡温泉的？”清冷熟悉的嗓音透过水雾传来，带着一丝被水汽浸润后的微哑，敲在萧灼的心尖上。
萧灼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颜卿？！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好巧。”萧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绷得有些发硬，下意识将身体往水里沉了沉。温热的泉水此刻却仿佛变得滚烫。
“是啊，好巧。”对面的声音似乎含了一丝极淡的笑意，“看来我与阁下，颇有缘分。”
水波轻动，那白色的身影似乎也靠在了对面的石壁上，两人之间隔着不足三丈的距离，却被浓重的水汽和中间一块凸起的巨大山石阻隔，只能隐约看到彼此的轮廓，看不清具体神情。
这距离，暧味又危险。
空气仿佛凝滞，只剩下温泉水咕嘟冒泡的细微声响和彼此几不可闻的呼吸。
萧灼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一下下撞击着耳膜。她应该警惕，应该追问，应该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但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贪婪地捕捉着对面传来的每一丝细微动静。
“阁下的伤，可好些了？”良久，还是萧灼先开了口，打破了这令人心慌的沉默。她指的是上次风波楼后巷的袭击。
“劳阁下挂心，已无大碍。”颜卿的声音懒洋洋的，仿佛被温泉泡得酥软，“倒是阁下，似乎心事重重？”
萧灼心头一凛，暗骂自己竟然如此轻易被人看穿。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江湖漂泊，谁又能真正无忧无虑。”
“哦？”颜卿尾音微微上挑，像一片羽毛搔过心尖，“譬如……担忧边关战事？”
萧灼猛地攥紧了浸在水中的手，指尖掐入掌心。
来了。又是试探。
她冷笑一声，反将一军：“一介江湖琴师，也对家国大事如此关切？”
对面沉默了一瞬，随即轻笑出声，那笑声透过水雾传来，带着几分缥缈的意味：“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战端一开，如你我这般江湖人，又能有几日安宁？听闻此次北朔领军的那位女将军，用兵如神，杀伐果决，南靖可是吃了不小的亏呢。”
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闲聊一件与己无关的趣闻。
萧灼的后背却瞬间渗出冷汗。她几乎能肯定，对方话里有话！
“战场之上，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仁慈只会徒增己方伤亡。”萧灼的声音冷了下去，带着属于将军萧灼的铁血意味，“那位将军，不过是尽了本职。”
“本职……”颜卿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莫名，“以杀止杀，便是本职么？”
“难道南靖陈兵边境，是来歌舞升平的？”萧灼反唇相讥，语气冲得像是在朝堂上怼那些主和的老臣。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这语气太像……太像一个军人了！
对面果然沉默了。
浓重的水汽在空中缓缓流动，将两人的视线切割得模糊不清。一种无声的张力在温泉上空蔓延，比刚才更加令人窒息。
萧灼几乎能想象出对面那人此刻的眼神——必定是充满了审视和计算。
突然，对面传来一阵轻微的水声，那白色的轮廓似乎动了一下。
“说起来，”颜卿的声音再次响起，却仿佛近了一些，“方才见阁下背上……似乎旧伤颇多？江湖风雨，看来也并非那般惬意。”
萧灼浑身一僵！她背上确实有不少陈年旧伤，多是战场上留下的。方才褪衣时……
她猛地扭头，透过氤氲的水汽，隐约看到对面那块巨大山石的侧后方，似乎有一道模糊的白影靠近了些许！虽然依旧看不清，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却无比清晰！
她什么时候看到的？！又看到了多少？！
一股被窥破秘密的羞恼和危机感瞬间涌上心头！萧灼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向下一沉，整个人没入水中，只留口鼻在外，同时身体紧绷，蓄势待发，如同即将扑击的猛兽。
“阁下？”对面似乎对她的剧烈反应有些意外。
萧灼浸在水中的手，已悄然握住了藏在腿侧暗袋中的匕首。冰凉的触感让她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
两人隔着一块巨石，隔着浓得化不开的水汽，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僵持。温泉水依旧温暖，却仿佛有暗流在两人之间汹涌激荡。
信任薄如蝉翼，猜忌深似寒潭。
良久，萧灼才缓缓浮出水面，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硬，甚至带上了几分刻意的疏离：“旧事而已，不劳费心。天色已晚，在下先行一步。”
她不再看对面，起身而出，带起哗啦一片水声。冰冷空气瞬间包裹住湿透的单衣，勾勒出精悍而充满力量的躯体线条。她迅速扯过干燥的外袍裹住自己，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背影决绝，仿佛逃离一场令人沉沦的幻梦。
温泉池中，水波渐渐平息。
楚曦（颜卿）依旧靠在对面石壁上，一动不动。氤氲水汽模糊了她的神情，只有一双眸子，在迷蒙水光后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深思，有锐利，有一丝极淡的……惋惜？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指尖凝聚后又滴落的水珠，仿佛上面还残留着某种灼人的温度和紧绷的触感。
“寒鸦……”她低声自语，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冽又玩味的弧度，“北朔的将军……果然是你。”
水汽弥漫，将她唇边这抹洞察一切的笑意悄然掩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