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朔使团抵达南靖国都那日,是个阴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金碧辉煌的宫阙飞檐,空气潮湿闷热,透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萧灼一身北朔武将朝服,玄色为底,金线绣着狻猊暗纹,腰佩长剑,走在使团最前方。她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目光平视前方,对两侧南靖文武官员或好奇、或审视、或隐含敌意的目光视若无睹。
边关的血腥气似乎还萦绕在她铠甲深处,与这南国宫廷的靡靡香风格格不入。她此行名为副使,实为威慑,更是北朔朝廷对南靖的一次强硬试探。
冗长的宫仪流程过后,使团被引入正殿。
南靖国君高坐龙椅,略显疲态,两侧文武分明。
萧灼按礼制上前,呈交国书,声音清朗冷澈,不卑不亢。一套流程下来,她感觉至少有不下十道充满算计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刮过。
就在她准备退回队列时,礼官唱喏:“长公主殿下到——”
殿内原本有些松懈的气氛瞬间为之一肃。
萧灼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侧殿珠帘轻响,数名宫娥簇拥着一人缓缓步入。
来人一身藕荷色宫装长裙,裙摆迤逦,绣着繁复精致的缠枝莲纹,外罩一层极薄的月白纱衣。云鬓高耸,步摇轻晃,环佩叮咚。她微微垂着眼睫,步伐看似轻缓,却每一步都落在某种奇异的韵律上,弱柳扶风,我见犹怜。
赫然是那日温泉畔隔雾相对的身影!
萧灼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涌起的是一种近乎荒谬的错愕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竟真的是她。南靖长公主,楚曦。
那个在江湖上能与她并肩、言语机锋、身手不凡的颜卿,此刻竟真是这副风吹就倒的娇弱模样?
楚曦行至御前,微微屈膝行礼,声音软糯得能滴出水来:“儿臣来迟,请父皇恕罪。”眼波流转间,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懦和恭敬,与那日温泉里冷静试探、甚至隐隐透出锋芒的女子判若两人!
若非萧灼亲身经历过那些,几乎也要被这完美无缺的伪装骗过去。
“曦儿身体不适,不必多礼。”南靖国君语气缓和,显然对这位“柔弱”的女儿颇为怜爱。
楚曦谢恩,这才在宫娥搀扶下,于皇帝下首特意增设的软椅上款款落座,位置恰好斜对着北朔使团的方向。
她坐下后,似乎才注意到殿内多了许多陌生面孔,尤其是为首的萧灼。她抬起那双氤氲着水汽的杏眼,好奇又带着几分畏惧地快速瞥了萧灼一眼,如同受惊的小鹿,立刻又垂下眼帘,长而密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手中的丝帕。
完美。脆弱。无害。
萧灼心中冷笑,好厉害的演技。若非她知道真相,只怕也会如殿内大多数男人一样,生出几分无用的保护欲。
她收回目光,不再看她,心底却莫名烦躁起来。那日温泉边被窥破秘密的窘迫,那些机锋相对的试探,此刻都化作了一种尖锐的讽刺。
然而,就在她转开视线的刹那,楚曦却极快地、极其隐晦地再次抬眸,目光精准地落在萧灼身上。
那眼神深处,哪里还有半分怯懦?只有一片冰冷的、高速运转的审视和计算,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扫描一件有趣的武器。目光掠过萧灼紧绷的侧脸线条,扫过她握着剑柄的、指节分明的手,最后在她玄色朝服领口处若隐若现的一小片未完全消退的旧疤上停留了一瞬。
快得如同错觉。
萧灼似有所感,猛地重新看向她。
楚曦却已再次低下头,用丝帕掩唇,轻轻咳嗽了两声,肩膀微缩,越发显得单薄可怜。只有那掩在丝帕下的唇角,极轻微地、无人察觉地勾了一下。
像一只成功戏弄了猎物的猫。
“这位便是北朔的萧灼将军吧?”一个南靖文臣的声音响起,带着文人特有的酸腐气,“听闻将军在边境大展神威,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语气里的轻视和试探毫不掩饰。
萧灼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冷眼扫去:“份内之事,不敢当谬赞。”
那文臣被她冷冽的眼神一扫,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有些挂不住。
殿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王大人此言差矣。”一个柔软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僵局。
竟是楚曦。
她似乎鼓足了勇气,声音依旧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萧将军为国征战,劳苦功高,无论北朔南靖,忠勇之士都该受敬重。”她说着,又怯怯地看了萧灼一眼,仿佛说出这番话已用尽了全部力气。
好一个以退为进!既彰显了南靖的“气度”,又点明了萧灼是“北朔”的将军,是“敌人”。
立刻有南靖大臣附和:“长公主殿下仁善!”
“殿下所言极是!”
萧灼看着楚曦那副柔弱又识大体的模样,胃里一阵翻腾。她几乎能想象出,若此刻是“颜卿”,必定会对此情此景报以一声讥诮的冷笑。
可她只是南靖的长公主,楚曦。
“公主殿下过誉。”萧灼硬邦邦地回了一句,语气听不出喜怒。
楚曦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重新变回那尊美丽沉默的瓷娃娃。
接下来的宴席,歌舞升平,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下却是暗流汹涌。两国官员言语机锋不断,试探着彼此的底线。
萧灼全程冷着脸,大部分时间沉默不语,只在必要时简短回应。她能感觉到,那道看似柔弱无害的目光,时不时会落在自己身上,如同最纤细却也最坚韧的丝线,缠绕着她,带着某种不动声色的审视和……玩味。
她不胜其烦,却又无法发作。
在一次起身敬酒的间隙,她的衣袖不小心带倒了案几上的一个白玉酒杯。酒杯朝着楚曦的方向滚落——
电光火石间,萧灼几乎是本能地出手,指尖迅如闪电,在那酒杯即将落地摔碎前,稳稳地将其捞住!
动作干净利落,甚至带起一丝微小的劲风。
殿内有一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那快得惊人的手上。
萧灼心中猛地一沉!坏了!这完全是军人下意识的反应!
她稳住心神,将酒杯轻轻放回楚曦案前,抬眼看她。
楚曦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小手捂着心口,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萧灼,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萧灼却清晰地看到,在她那双看似纯净无辜的眼眸最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和……近乎愉悦的光芒。
她果然看到了!而且看懂了!
“将军……好身手。”楚曦的声音细细的,带着受惊后的微颤,仿佛只是无意识的赞叹。
萧灼指尖冰凉,她几乎能确定,这女人是故意的!那酒杯摆放的位置本就微妙!
“失礼了。”萧灼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坐回原位,后背惊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宴席继续。
只是此后,萧灼再也能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更加专注,也更加……危险了。
仿佛猎人终于确认了猎物留下的足迹。
而她,北朔的镇北将军,竟在这南靖深宫里,被一个“柔弱”公主用眼神逼得节节败退。
这感觉,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