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灼的指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将那薄薄的军报攥出水来。“黑石谷”三个字刺目鲜红，如同用血书写而成，狠狠烙进她的眼底。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淬满冰刃般的寒意，直刺向不远处仍倚着汉白玉栏杆、一副受惊模样的南靖公主——楚曦。

初春的御花园，繁花似锦，暗香浮动，却丝毫化不开这凝若实质的杀机。

“公主，好手段。”四个字像是从齿缝间生生挤碎，再带着凛冽的杀意迸出，周围的空气都为之冻结。

楚曦睫羽剧烈地轻颤了一下，像受惊的蝶翼。她指尖下意识地蜷紧，扣住了冰凉滑腻的栏杆，本就白皙的肌肤更透出几分脆弱感。她的声线却软得能掐出水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哑与茫然：“将军……何出此言？黑石谷之事，我确不知情……”

她忽地掩唇，压抑地轻咳起来，单薄的肩头微微颤抖，宽大的织金袖口随之滑落，露出一截如玉白皙的手腕——就在那腕间，一点浅褐色的伤痕赫然入目，刚刚结痂，形状清晰。

那痕迹，与三日前，那个名叫“颜卿”的江湖客，在为她挡下那支冷箭时，箭簇险险擦过她腕间所留下的伤痕，分毫不差！

萧灼的瞳孔骤然收缩，心口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一击！

——巧合？又是这种该死的巧合？！

她猛地向前逼近一步，身形迅疾如电，几乎要撞上楚曦。周身凛冽的雪松气息混杂着经年不散、铁锈般的战火血腥味，如同一张无形巨网，瞬间将对方身上那点清幽淡雅的檀香压得粉碎，吞噬殆尽。

“不知情？”萧灼从喉间挤出一声冷笑，目光却锋利如最冷的刀锋，狠狠刮过楚曦那截手腕，“那公主腕上这道伤，又从何而来？”

楚曦似被她这毫不掩饰的戾气和逼近的气势所慑，踉跄着向后退去，纤细的背脊猛地抵死冰凉坚硬的石栏，退无可退。她被迫仰起脸，眼中水光潋滟，惊惶失措如同误入陷阱的幼鹿，任谁看了都不免心生怜惜。然而，就在那片慌乱的水色之下，极深极暗处，却有一丝极冷极静的光倏忽掠过，快得如同错觉，仿佛冰封深渊的一抹倒影。

“前日……在御花园赏玩时，不慎被一截枯枝划伤……”她喘息微促，更显得楚楚可怜，每一个字都透着无辜，“将军若是不信……大可传召太医即刻验看……”

——验看？那伤痕如此细微，时日、成因皆可随意伪造！萧灼胸中戾气翻涌，几乎抑制不住想要立刻撕破这张完美无瑕、处处透着可疑的假面。可她终究不能。无凭无据，对方是南靖国最受宠爱的公主，此刻更是在北朔的皇宫禁苑之内。

就在这时，远处脚步声杂沓响起，得到消息的北朔礼官与南靖公主的随行侍从们正急匆匆赶来，衣袂摩擦声、低促的询问声打破了御花园的死寂。

楚曦仿佛瞬间寻到了依靠，眼圈一红，泪珠欲坠不坠，竟朝着自家侍从的方向软软倒去，立刻被两名身手矫健的侍女及时扶住。她虚弱地倚靠着侍女，声音破碎却清晰，足以让赶来的所有人都听见：“快……快传书回国都，禀明父皇……我南靖绝无背弃盟约之心……定要彻查此事……还、还北朔一个公道……”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示弱，又占住了情理，更将南靖放在了被迫害需要自证清白的位置上。

萧灼死死盯着她，牙关紧咬，忽觉一股极其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憋闷感涌上心头——就像过去每一次，与那位神秘的“颜卿”先生论及天下大势、边疆兵策时，那家伙总是这般，用最温和的语气，最从容的态度，四两拨千斤，将她所有的锋芒与试探都轻而易举地裹进一团绵软却无论如何也劈不开、打不散的云雾里。

……太像了。

那种藏在看似无害甚至柔弱表象下的精明算计与无形掌控力。

她猝然收回几乎要将楚曦洞穿的目光，猛地转身，玄色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厉声喝道：“陈锋！”

一直按刀肃立在不远处的副将即刻抱拳：“末将在！”

“点兵！即刻随我前往黑石谷！”

她不能再停留，不能再看下去。某些荒谬的、可怕的、一旦生根便再也无法拔除的念头，正疯狂地试图破土而出。她必须立刻去现场，用战场的铁与血来冷却这过于灼人的猜疑。

是夜，北朔边境，黑石谷。

残月如钩，凄冷的月光勉强照亮这片刚经历惨烈杀戮的谷地。焦土的气息混合着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倒塌的营寨木栅焦黑断裂，被践踏的军旗浸泡在暗红色的泥泞中，零星的火苗仍在枯草与断木间闪烁，发出噼啪的轻响，映照着地上来不及收殓的、姿势扭曲的尸身。

萧灼蹲下身，无视了脚下泥泞的血污，指尖擦过地上深嵌进泥土里的半枚断裂箭簇。冰冷的触感传来，箭镞的形制是南靖军中标配的三棱破甲锥，但入手细看，锻造的工艺显然更加精湛，钢口极好。她捻起残留的一小截箭杆，指尖敏锐地捕捉到上面残留的微量漆料，凑近鼻尖，一丝极淡的、特殊香料的气味萦绕不去。

——那是只有南靖皇室工匠才会在进献的军械上使用的特殊香料漆，旨在防伪和彰显皇室恩典。

一切证据的指向，都再明确不过。精细，狠辣，事后几乎抓不到把柄，确像是那位楚曦公主惯用的手笔。她惯会用最精致的手段，达成最血腥的目的。

可正因如此，萧灼心底那点疑虑反而疯狂滋长起来。太像了，像得过分刻意，像是一出精心排演好的戏，就等着她来看到这一切。

她站起身，面沉如水，对副将吩咐：“仔细搜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尤其是非制式的东西。”

“是！”

她不再停留，迈步走向谷外一处僻静的山崖。黑石谷的事，明面上的调查是一回事，暗地里的线索又是另一回事。若此事真是楚曦所为，以她缜密的风格，必然有线索通往江湖，通往那些见不得光的信息网络。此刻，她需要动用另一个身份——“寒鸦”，北朔军中秘而不宣的暗探头领。同时，她更需要“颜卿”那个几乎无所不知的消息网来印证或推翻她的猜测。

然而，就在她即将提气，如夜枭般掠出谷口之时，一道清越泠泠的琴音，竟破空而来，穿透死寂的夜风，悠悠荡荡，缠入耳际。

——是《破阵子》。而且并非流传于世的寻常版本，是指法极刁钻、韵律极古奥、鲜有人能弹奏全谱的上古遗音！

萧灼的身形猛地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

这曲子……三日前，她与“颜卿”于京郊别院月下对酌，临别之时，那人兴之所至，便取了瑶琴，弹奏的正是此曲！当时那人抚着琴弦还笑叹：“此曲杀伐之气过重，偏又孤高寂寥，世间知音难觅，唯你萧灼听得懂其中金戈铁马之意。”

心脏骤然狂跳起来，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仿佛要震破耳膜。她不及细思，猛地循声疾掠而去，身形化作一道几乎融入夜色的淡影，悄无声息地落于一株虬枝盘结的古松之巅，借茂密的松针隐匿了身形。

崖下不远，一条清浅的山溪旁，一人白衣胜雪，正背对着她盘膝而坐，对月抚琴。侧影清瘦孤直，皎洁的月光洒落周身，恍若谪仙临世，与周围修罗场般的惨烈景象格格不入。

不是那个与她论交数月、亦师亦友的颜卿，又是谁？

可下一秒，萧灼只觉得全身奔腾的血液几乎彻底冻住，连呼吸都忘了！

——那“颜卿”因抚琴动作而微卷起的袖口之下，露出的腕间，一点浅褐色的伤痕赫然在目！与白日里楚曦腕上的那一痕，与记忆中三日前“颜卿”为她挡箭时擦伤的位置，形状，分毫不差！

琴音在此刻陡然转急，金戈铁马之声澎湃而起，杀伐之气暴涨！那不再是仅供欣赏的乐曲，无形的音刃裹挟着内力，割裂静谧的空气，发出尖锐的啸鸣，竟直削向不远处密林中潜伏着的几名黑衣人！

“噗——啊！”

惨叫声骤起，打破了夜的死寂！血光迸溅，黑暗中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

那几名黑衣人甚至来不及反应，便已毙命。从他们身上掉落的几块铜牌，在月光下反射出微光，上面刻着的，赫然是北朔军中专用的秘密联络暗号！

“颜卿”信手收琴而立，动作从容不迫，声音却冷得彻骨，陌生得让萧灼心头发寒：“回去告诉你们主子，黑石谷的这份‘厚礼’，我颜卿收下了。下次再想借我的手来铲除异己，记得把尾巴藏得干净些。”

话音未落，他忽地抬头，目光似无意般，精准无比地扫过萧灼藏身的那片松冠！

萧灼呼吸骤然一窒，全身肌肉绷紧，下意识地将身形缩得更紧，屏住了全部气息。

却见那“颜卿”只是淡淡一瞥，目光并未停留，仿佛只是随意扫过一片无足轻重的阴影。旋即，他转身，白衣在夜色中划出一道飘忽的轨迹，身影几个起落，便如鬼魅般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仿佛方才那凌厉的杀招、冰冷的警告、以及腕间刺目的伤痕，都从未存在过。

只留下一地尚带温热的尸首，和那句石破天惊、在她脑中掀起滔天巨浪的话。

——借他的手？铲除异己？

所以，黑石谷遇袭，根本并非南靖主动进犯，而是北朔内部有人精心做局，假借南靖之名，诱骗她麾下的前锋营入此死地？甚至可能……连她这个主将，原本也是计划中要被一并铲除的目标？

而那抚琴杀人、腕带与公主相同伤痕的“颜卿”，在此处扮演的，究竟又是什么角色？他是在帮她查明真相？还是从一开始，就冷眼旁观，甚至参与其中，利用了她，也利用了这场阴谋？

萧灼孤立于松梢之上，冰冷的夜风吹得她衣袂猎猎作响，却吹不散心头那愈演愈烈、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滔天迷雾。

她忽然想起白日里，楚曦在御花园，倚着栏杆，用最柔软的语调说的那句话：“将军……也对我南靖的这些小把戏、小饵料感兴趣？”

饵料……

究竟谁是饵？谁是渔夫？

而此刻，她紧紧攥在手中的那枚从匪首身上取得的、刻有北朔最高级别军纹的玄铁令牌，冰凉刺骨，却又烫得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