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王家集的夜与火
月光把王家集的土路洒得发白,像给焦土敷了层薄霜。驿站的窗棂漏出昏黄的光,混着灶房飘来的干菜味,裹着南撤以来难得的安稳——自落马镇突围后,弟兄们要么在夜色里奔逃,要么在断墙下蜷缩,今夜总算能靠着暖炕歇脚,连鼾声都比往常沉了几分。
柳芽靠在驿站门口的老槐树上,树皮糙得硌手,手里却摩挲着枚光滑的桑木牌。木牌上“芽”字的刻痕被摸得发亮,是张达当年在徐州营里亲手凿的,说“带着它,就像我跟你一起守着辕木碑”。他望着村口的黑影子,那是片歪脖子柳树林,风穿过枝桠,“沙沙”声总让他想起落马镇夜里的马蹄声,心尖不由自主地发紧。
“柳芽哥,换班了。”马六提着盏油灯走过来,灯芯跳着火星,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少年胳膊上还挎着件打了补丁的粗布褂子,布角沾着点灶灰,“孙叔说后半夜凉,怕你冻着,让我给你送件衣裳。”
柳芽接过褂子披上,指尖触到肘部的补丁——是孙老根用粗线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暖得熨帖。“里面都安顿好了?”他压低声音,怕吵到屋里的人。
“都妥了,”马六点头,眼睛亮了亮,“伤员们换了孙叔新熬的药布,那药是用艾草和蒲公英煮的,孙叔说能消炎;吴先生跟张老实的娘住西屋,我给他们垫了两层芦苇席,老太太说腰不疼了;孩子们也没再哭,刘二嫂喂了点米汤,那刚满月的娃子,终于肯闭眼睛了。”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去,“就是钱勇哥去灶房查了,粮食顶多够吃两天,咱们要是找不到新补给,往后怕是要饿肚子。”
柳芽“嗯”了一声,目光又落回村口。夜色浓得化不开,远处的官道像条黑带子,连星子都躲在云后,只有风裹着土腥味往脸上扑。他刚要跟马六说“明天天亮去附近村落探探”,忽然瞥见村口的土路上,有几点红光在晃——不是灯笼的暖光,是火星子,还裹着淡淡的烟味,像极了鞑子马队里常见的烟袋火。
“不对劲。”柳芽猛地攥紧长枪,枪杆是张达留下的枣木杆,上面还留着鞑子弯刀的砍痕。他一把拉着马六往驿站的墙根躲,“快,去叫陈三跟铁柱,让屋里的人都别出声,把灯全灭了!动作轻着点,别惊了外面的人!”
马六也慌了,提着油灯往屋里跑,脚步放得比猫还轻,连灯芯的火星都不敢让它晃得太厉害。柳芽贴着墙根往村口挪,墙砖上的青苔沾湿了袖口,凉得刺骨。那红光越来越近,还传来了说话声——是满语,粗声粗气的,混着马蹄踩在石子上的脆响,还有车轱辘“吱呀”的呻吟,像是装了不轻的东西。
他眯着眼数了数,至少二十个鞑子,都骑着马,腰间挂着弯刀,还有两辆马车跟在后面,车帘被风吹得掀动,隐约能看见里面堆着鼓鼓囊囊的袋子,还有些花花绿绿的布角露出来——那是百姓家常用的粗棉布,十有八九是从附近村落抢来的。
“是鞑子的补给队!”陈三提着短斧摸过来,左手还揣在怀里,断指处的布条又渗了血,在夜色里泛着暗褐。他往柳芽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极低,“他们肯定是白天去前面的杨家庄搜刮,夜里往回赶,正好路过王家集!这队人装备不算精良,马车上应该是粮食和抢来的东西。”
王铁柱也跟了过来,腰间的粗布已经被血浸得发黑,他每走一步都要往腰后顶一下,却咬着牙没哼一声。“怎么办?打还是躲?”他盯着那些鞑子的影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咱们的人刚歇下,伤员还多,百姓里还有老人孩子,要是打起来,怕是护不住他们。”
柳芽没说话,眼睛死死盯着那两辆马车。车帘又被风吹开一角,他看见粮袋上印着“杨记粮铺”的字样——杨家庄离王家集不过十里,早上钱勇探路时还说,杨家庄的百姓早在半个月前就逃光了,没想到鞑子还是去搜刮了。他摸了摸怀里的桑木牌,指节泛白:“不能让他们走。这两车粮食,够咱们撑到淮安府;要是放他们走,这些粮食回头就会变成鞑子的军粮,用来杀更多咱们大明的人。”
“可咱们人少,伤员还多……”钱勇也凑了过来,手里握着柄锈迹斑斑的刀,是白天从驿站的柴房里找到的。他眉头皱得紧,“鞑子有二十个,都是骑兵,咱们能打的弟兄满打满算就八个,硬拼怕是要吃亏。”
“不硬拼。”柳芽压低声音,指了指驿站旁边的草料房。那草料房是用土坯砌的,屋顶盖着茅草,里面堆着半房干稻草,是驿站用来喂马的。“马六,你跟赵二去把灶房的煤油灯都拿来,把油倒在干稻草上,等鞑子的马车靠近草料房,就点火;陈三,你跟钱勇、孙强守在驿站门后,鞑子一乱,就用刀砍他们的马腿——马一倒,骑兵就成了废人;铁柱,你带着张老实他们几个汉子,守在后院门口,护着伤员和百姓,千万别让他们出来;我去截住那个头领,尽量先杀了他,断他们的指挥,剩下的人没了主心骨,就好对付了。”
众人立刻行动。马六和赵二抱着油灯往草料房跑,脚步轻得像猫,油灯的火星被他们护在怀里,半点不敢露;陈三跟钱勇、孙强躲进驿站门后,刀鞘抵着地面,大气不敢喘,连呼吸都放得极缓;王铁柱则绕到后院,挨屋敲门,声音压得像蚊子叫:“别出声,有鞑子路过,守好自己人,千万别出来!”
柳芽握着长枪,躲在老槐树后面。树皮的糙感透过掌心传来,让他的心稍微稳了些。鞑子的队伍越来越近,领头的是个络腮胡,脸上带着道刀疤,从额头划到下巴,腰间挂着柄镶银的弯刀,一看就是个小头领。他勒着马缰绳,用满语喊着什么,像是在催促手下快走,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马车轱辘压过驿站前的土路,离草料房只剩三步远。柳芽深吸一口气,盯着那个络腮胡的背影,手指扣紧了枪杆。
“点火!”他低喝一声。
草料房里立刻窜起一团火光,“轰”的一声,干稻草烧得噼啪响,火星子往天上飘,把半边天都映红了。鞑子们吓了一跳,纷纷勒住马,络腮胡头领猛地拔出弯刀,嘶喊着下令,可马群被火光惊了,扬起前蹄乱蹦,有的甚至挣脱了缰绳,往村口的方向跑。两辆马车也停在原地,车轱辘“吱呀”响着,却再也挪不动一步。
“上!”柳芽提着长枪冲出去,枪尖直刺络腮胡的胸口。那头领反应倒快,挥着弯刀去挡,“当”的一声脆响,火星溅在柳芽的手背上,烫得他一缩,却没退,反而借着冲劲,把枪杆往下压,狠狠砸在头领的马腿上。
马吃痛嘶鸣,扬起前蹄,把络腮胡从马背上掀了下来。柳芽趁机上前,长枪一挑,枪尖正好刺穿他的喉咙。鲜血喷在土路上,冒着热气,溅了柳芽一裤腿。鞑子们更乱了,有几个想骑马跑,却被陈三他们从门后冲出来,一刀砍中马腿——马“嘶”地叫着倒在地上,把鞑子摔得七荤八素,还没等他们爬起来,刀就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杀!”钱勇喊着,挥刀劈向一个鞑子。那鞑子刚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站稳,刀刃就划破了他的盔甲,血顺着甲缝流下来,染红了他的裤子。孙强跟在钱勇旁边,手里握着根断矛,是白天从李家村的战场上捡的。他动作虽生涩,却狠劲十足,专挑鞑子的腰腹扎,每扎一下就往后退一步,避开鞑子的反扑。
柳芽刚解决完络腮胡,就听见身后传来孩子的哭声——是刘二嫂怀里的婴儿,被火光和喊杀声惊醒了,哭声又尖又脆,在夜里格外刺耳。一个没被缠住的鞑子听见哭声,红着眼往驿站后院冲,嘴里还喊着满语,手里的弯刀闪着冷光,像是要把那孩子劈成两半。
“别过来!”柳芽心里一紧,提着长枪就往后院追。可那鞑子跑得太快,已经冲到了后院门口,眼看就要踹门。就在这时,院墙上突然跳下来个身影,手里攥着半截断弓,狠狠砸在鞑子的头上——是小五!
那断弓是张达教小五射箭时用的,后来在落马镇的战场上断了,小五一直舍不得扔,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此刻,他用尽全身力气把断弓砸下去,弓梢正好砸在鞑子的额头上。鞑子闷哼一声,晃了晃,刚要回头,柳芽的长枪已经刺穿了他的后背。
小五踉跄着退了两步,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却还攥着那半截断弓,小声说:“柳芽哥,我……我没让他进去。我守住后院了。”
“好样的。”柳芽拍了拍他的肩,心里又酸又暖。小五才十五岁,本该是在村里放牛、跟着爹娘种地的年纪,却跟着他们南撤,还敢跟鞑子拼命。他刚要让小五回屋,就听见前院传来钱勇的喊声:“柳芽!快过来!有鞑子要烧马车!”
柳芽立刻冲回前院,只见两个鞑子正举着火把,往粮车上凑。他们脸上满是狠劲,像是要把粮食烧了,也不让明军拿到。柳芽来不及多想,把手里的长枪往地上一撑,猛地扔了出去——长枪像支箭,正好扎中一个鞑子的后背。那鞑子“啊”地叫了一声,倒在地上,火把也掉在了土里,灭了。
另一个鞑子吓了一跳,转身想跑,却被一个身影拦住——是孙老根!老人手里握着把铁锹,是从灶房里拿来的,铁锹头还沾着点灶灰。他趁鞑子转身的功夫,狠狠一铁锹拍在鞑子的后脑勺上。鞑子闷哼一声,当场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孙叔!您怎么出来了?”柳芽赶紧扶住孙老根,老人的手还在抖,额角沾着汗,胸口也在不停起伏。
“我听见外面打起来,放心不下。”孙老根喘着气,指了指粮车,声音里带着急,“这些粮食不能烧,得护住!咱们的人还等着粮食赶路,伤员还等着粮食养病,烧了就全完了!”
没一会儿,最后两个鞑子也被解决了。大家围着粮车,看着车上鼓鼓囊囊的粮袋,都松了口气。马六蹲在地上,摸着粮袋上的“杨记”字样,笑得眼睛都眯了:“这下好了!有这些粮食,咱们肯定能到淮安府!孙叔,咱们今晚能多煮点粥吗?我还没吃饱呢。”
孙老根也笑了,拍了拍马六的头:“傻小子,粮食够了,往后天天让你吃饱!”
柳芽却没笑,他盯着地上鞑子的尸体,眉头皱得紧。这些鞑子的盔甲上,都印着同一个狼头标记——是鞑子的镶黄旗,跟之前在落马镇遇到的鞑子是同一支部队。“这些鞑子是补给队,后面说不定跟着大部队。”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咱们得赶紧收拾,把粮食搬上车,连夜离开这里。要是等鞑子的大部队来了,咱们想走都走不了了。”
众人立刻行动。张老实带着庄里的四个汉子,把鞑子马车上的粮食往驿站的马车上搬——白天钱勇他们在驿站后院找到两辆马车,是驿站用来拉邮件的,虽然有些破旧,却还能走。粮袋沉得很,每个都有二三十斤,汉子们累得满头大汗,却没人喊累,只是一个劲地往车上搬。
刘二嫂抱着孩子,跟几个妇人一起,把驿站里能带走的干菜、盐巴都包好。那些干菜是驿站的伙计之前晒的,有萝卜干、豆角干,还有些干辣椒,妇人们用粗布把它们包成一个个小包袱,放在马车的角落里,怕被压坏。
孙老根则去灶房,把刚煮好的小米粥装进陶罐。陶罐是白天从李家村带回来的,有大有小,他把粥分装在各个陶罐里,再用布盖好,分给大家当干粮——夜里赶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饿了,有碗热粥能垫垫肚子。
柳芽跟陈三、王铁柱一起,把鞑子的尸体拖到村外的树林里埋了。树林里的土很松,他们用铁锹挖了个大坑,把尸体扔进去,再用土盖好,还在上面踩了几脚,免得被野狗扒出来。之后,他们又用土把地上的血迹盖好——不能留下任何痕迹,免得鞑子追来的时候,顺着痕迹找到他们。
等他们回到驿站时,粮食已经装妥了,百姓和伤员也都上了车。马六正牵着马,站在马车旁边,等着出发。他看见柳芽回来,赶紧迎上去:“柳芽哥,都准备好了!钱勇哥和孙强哥已经去村口探路了,说前面的官道没动静,可以走。”
“都好了?”柳芽问。
“都好了,”王铁柱点头,腰上的伤又扯着疼,他却没吭声,只是往腰后又顶了顶,“吴先生也上车了,他说他虽然瞎了,却能帮着听动静,要是有鞑子过来,他能先听见马蹄声。”
柳芽望向驿站的方向,草料房的火光已经灭了,只留下一堆焦黑的土坯,在月光下像个黑窟窿。驿站的门窗还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满地的稻草和几块破布。他深吸一口气,翻身上马——那马是从鞑子手里缴获的,毛色发黑,却很壮实。他手里握着长枪,对着众人喊:“走,往淮安府走!”
马车轱辘重新转动,压过王家集的土路,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柳芽骑着马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两辆粮车,粮袋堆得高高的,挡住了后面的视线;再后面是载着伤员和百姓的马车,车帘被风吹得轻轻晃动,能听见里面偶尔传来的孩子的笑声;最后是陈三和王铁柱,他们骑着马,手里握着刀,警惕地盯着身后的方向,防止鞑子从后面偷袭。
月光把队伍的影子拉在地上,像条长蛇,慢慢往南移。风里的土腥味淡了些,多了点青草的味道——那是淮安府方向的味道,是希望的味道。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小五从后面的马车里探出头,小声喊:“柳芽哥!你看天上!”
柳芽抬头,只见东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星星渐渐淡了,远处的地平线露出一抹浅红,像极了徐州营墙上的“明”字旗。风里的寒意少了些,阳光很快就要出来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桑木牌,又看了看身后的队伍。粮车的轮子“吱呀”响着,像是在唱一支安稳的歌;马车里传来孩子的笑声,还有老人的咳嗽声;弟兄们的马蹄声沉稳有力,一步步朝着淮安府的方向走。
他知道,这夜的仗打得险,要是再晚一步点火,要是小五没守住后院,要是孙老根没拦住那个鞑子,后果不堪设想。往后的路也未必太平,鞑子的大部队说不定还在后面追,前面还不知道有多少未被清剿的鞑子斥候,伤员的伤口若再不换药,怕是要发炎溃烂,百姓里的老人孩子也经不起连日奔波。
可此刻,粮车在,弟兄在,百姓在,希望就还在。
“加快点速度,”柳芽回头喊,声音里带着劲,“天亮前,咱们再赶一段路,争取中午能在前面的破庙里歇脚!到时候,让孙叔给咱们煮点带干菜的粥,好好补补!”
“好!”众人齐声应着,声音里满是干劲。
队伍的脚步快了些,车轮碾过晨露打湿的土路,溅起细碎的泥点,落在粮袋边角,倒像是给这趟艰难的行程缀了些活气。柳芽骑着马走在最前,枣木枪斜挎在肩上,枪尖沾着的鞑子血已经凝了痂,在晨光里泛着暗褐。他时不时回头望,看粮车是否稳妥,看载着百姓的马车有没有落下,目光扫过小五扒着车帘的脑袋时,总会多停片刻——那孩子还攥着半截断弓,眼神亮得像淬了火。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天彻底亮了。东方的朝霞染透了半边天,把远处的芦苇荡映成了金红色,风穿过苇叶,送来清清爽爽的水汽,总算驱散了夜里厮杀的血腥气。钱勇从后面赶上来,勒住马跟柳芽并行:“柳芽兄弟,前面探过了,再走三里地有座破山神庙,墙体还结实,能遮太阳,咱们在那儿歇脚正好。”
柳芽点头:“好,就去那儿。让弟兄们再撑撑,到了庙里就能歇了。”
话音刚落,后面突然传来孙老根的喊声:“柳芽小哥!等等!刘二嫂的娃子有点发烧!”
柳芽心里一紧,立刻勒住马,翻身下马往后面的马车跑。刘二嫂抱着孩子,脸色发白,孩子的小脸通红,闭着眼睛哼哼,额头上全是汗。孙老根蹲在旁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眉头皱得紧:“烫得很,怕是夜里受了凉,又被惊吓着了。”
“怎么办?孙叔,您有药吗?”柳芽急了。这孩子刚满月,身子弱,要是烧起来不退,怕是熬不过去。
孙老根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来是些晒干的草药:“有是有,不过得熬成汤才能喝。这荒郊野外的,没锅没火,只能先嚼碎了混点温水喂进去,先把烧压一压。”他说着,拿起几片草药放进嘴里,慢慢嚼烂,又让刘二嫂接了点温水,把药汁混进去,小心翼翼地喂给孩子。
孩子喝了药汁,哼唧了两声,脸色稍微好了些,却还是没睁眼。刘二嫂抱着孩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军爷,这娃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
“别担心,”柳芽拍了拍她的肩,声音放柔,“咱们马上就到山神庙了,到了那儿就生火熬药,肯定能把娃子的烧退下去。”
众人加快脚步,没一会儿就看到了那座破山神庙。庙门塌了半边,门楣上“山神庙”三个大字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院里长着半人高的野草,却好在正殿的屋顶没漏,墙体也还结实,能挡住太阳。
柳芽让马六和赵二去捡柴火,钱勇和孙强守在庙门口放哨,自己则跟着孙老根,帮着在正殿里搭灶。孙老根从粮车上搬下那口铁锅,用三块石头架起来,又让张老实去附近的小溪里打水——刚才路过时,他看见庙后有条小溪,水很清,能用来熬药。
刘二嫂抱着孩子坐在草堆上,眼神紧紧盯着铁锅,连大气都不敢喘。其他百姓也没歇着,张老实的娘帮着整理草药,几个妇人则把带来的干菜拿出来晒,怕放久了发霉。吴秀才坐在角落里,手里摸着块碎木片,虽然看不见,却能听出动静,时不时问一句:“药熬上了吗?娃子怎么样了?”
没一会儿,水打回来了,柴火也捡够了。孙老根把草药放进锅里,添了水,点燃柴火,火苗“噼啪”地舔着锅底,草药的苦味渐渐散开来。柳芽蹲在旁边,帮着添柴火,眼睛却时不时瞟向孩子——那孩子的小脸还是红,只是哼唧声少了些,呼吸也平稳了些。
“孙叔,这药得熬多久?”柳芽问。
“得熬半个时辰,把药汁熬浓了才管用。”孙老根盯着锅里的草药,时不时用勺子搅一搅,“这草药是我以前在徐州山里采的,专治小儿发烧,管用得很。就是娃子太小,得少喂点,隔半个时辰喂一次,慢慢把烧退下去。”
柳芽点了点头,心里稍微踏实了些。他站起身,走到庙门口,跟钱勇一起放哨。钱勇望着远处的官道,叹了口气:“咱们这一路,真是多灾多难。从徐州到这儿,没一天安稳的,要么跟鞑子打,要么担心粮食,现在连娃子都病了。”
“会好的。”柳芽望着淮安府的方向,朝霞已经褪去,天空变成了淡蓝色,“等咱们到了淮安府,找到援兵,就不用再这么逃了。到时候,咱们打回徐州,把鞑子赶出去,让百姓们都能回家,娃子们也能好好长大。”
钱勇笑了笑:“借你吉言。我跟孙强当初跟大部队走散,还以为活不成了,没想到遇到你们。跟着你,心里踏实。”
两人正说着,突然听见庙里传来孩子的哭声——不是之前的哼哼,是清亮的哭声。柳芽赶紧往庙里跑,只见刘二嫂抱着孩子,脸上满是笑:“醒了!娃子醒了!不烧了!”
孙老根也笑了,赶紧把锅里的药汁滤出来,放凉了些,用勺子喂给孩子。孩子喝了药汁,又哭了两声,却伸手抓住了刘二嫂的衣襟,眼睛也睁开了,黑溜溜的,看着周围的人。
众人都松了口气,马六凑过来,看着孩子,笑着说:“这娃子命大,肯定能平平安安到淮安府。”
柳芽也笑了,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走到粮车旁,打开一袋小米,抓了把小米放在手里——小米颗粒饱满,还带着点清香。“孙叔,熬完药,再煮点小米粥吧。大家都饿了,吃点热粥,歇一歇,下午再赶路。”
“好!”孙老根应着,立刻忙活起来。
没一会儿,小米粥的香味就飘满了整个山神庙。大家围着铁锅,你一碗我一碗地喝着粥,虽然没盐没菜,却觉得比什么都香。小五喝了两碗粥,又拿出那半截断弓,在院子里试着拉了拉——弓虽然是用树枝修的,却还能用,他拉得很用力,脸上满是认真。
柳芽看着他,走过去问:“小五,等到了淮安府,想做什么?”
小五放下弓,眼睛亮了亮:“我想找把新弓,再找个好师傅学射箭。等我学好了,就跟着柳芽哥你,杀鞑子,给张达大哥报仇,给徐州的百姓报仇!”
柳芽摸了摸他的头:“好,等到了淮安府,我帮你找师傅。不过你现在还小,得先把身子养壮实了,才能学射箭。”
小五点了点头,又握紧了断弓:“我会的!我每天都多吃点饭,把身子养壮实!”
吃完粥,大家又歇了半个时辰。孙老根给孩子喂了第二次药,孩子的烧彻底退了,还能对着刘二嫂笑。柳芽让大家收拾东西,准备继续赶路——得趁着天还亮,多赶点路,尽量离王家集远些,免得鞑子的大部队追上来。
队伍重新出发,粮车走在中间,载着百姓和伤员的马车跟在后面,柳芽、陈三、王铁柱、钱勇、孙强骑着马,分别走在队伍的前后左右,警惕地盯着四周。官道两旁的树木飞快地往后退,风里的青草味越来越浓,淮安府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太阳渐渐西斜,把队伍的影子拉得很长。柳芽正往前望,突然看见前面的官道旁,有个穿着灰甲的士兵,正靠在树上挥手。他心里一紧,赶紧勒住马,让队伍停下,对钱勇说:“你跟我过去看看,其他人在这儿等着,别出声。”
两人骑着马,慢慢往那个士兵的方向走。走近了才看清,那士兵脸上带着伤,盔甲上全是尘土,手里还握着杆长枪,像是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
“你是谁?”柳芽勒住马,警惕地问。
那士兵看到柳芽他们,眼睛一亮,赶紧站直了身子:“我是淮安府总兵麾下的士兵,叫李青!我们总兵派我们出来探路,没想到遇到鞑子的斥候,弟兄们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人!你们是哪部分的?”
“我们是从徐州撤出来的,要去淮安府找援兵。”柳芽松了口气,从马上下来,“淮安府现在怎么样?总兵大人还在吗?”
“在!在!”李青激动地说,“总兵大人一直在淮安府招兵买马,准备收复徐州!就是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能到,大人天天派人出来探路,就怕你们这些从徐州撤出来的弟兄出事!你们跟我走,我带你们去淮安府!离这儿还有二十里地,天黑前就能到!”
柳芽心里一喜,赶紧回头对队伍喊:“弟兄们!百姓们!咱们快到淮安府了!前面有总兵大人的人接应咱们!”
众人一听,都激动得欢呼起来。马六跳着喊:“太好了!终于能到淮安府了!”小五也攥着断弓,脸上满是笑。刘二嫂抱着孩子,眼泪都流了下来,嘴里念叨着:“娃子,咱们有救了,咱们能到淮安府了!”
柳芽拍了拍李青的肩:“兄弟,辛苦你了,带我们走吧!”
李青点了点头,转身往前面走:“跟我来!咱们走小路,比官道近,还安全,不会遇到鞑子!”
队伍跟着李青,拐进了一条小路。小路两旁是农田,虽然地里的庄稼早就被鞑子踩坏了,却长满了青草,走在上面很舒服。夕阳把小路染成了金黄色,风里的青草味混着远处传来的炊烟味,让人心里暖暖的。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远处突然传来了号角声——是淮安府的号角声!柳芽心里一紧,赶紧往前望,只见远处的城墙上,飘着面红色的旗帜,上面写着个大大的“明”字,在夕阳里猎猎作响。
“是淮安府!是咱们的城!”钱勇激动地喊着,催马往前跑。
众人也都加快了脚步,粮车的轮子“吱呀”响得更欢了,马车里的孩子也跟着欢呼起来。柳芽骑着马,走在最前面,望着那面“明”字旗,摸了摸怀里的桑木牌,眼泪突然流了下来——他们终于到淮安府了,终于有救了,弟兄们的血没白流,辕木碑的守护也没白费。
城门口,早就站满了士兵,为首的是个穿着盔甲的将军,脸上带着威严。李青跑过去,对着将军行了个礼:“总兵大人!我把从徐州撤出来的弟兄们带来了!”
那将军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柳芽他们身上,眼神里满是欣慰。他往前走了两步,对着众人抱了抱拳:“弟兄们,辛苦了!你们能从徐州撤出来,不容易!淮安府就是你们的家,到了这儿,就安全了!”
柳芽翻身下马,对着将军行了个礼:“总兵大人!我们还带着些百姓,还有伤员,求大人收留!”
“收留!都收留!”将军笑着说,“快,让弟兄们把粮车和马车拉进城,把伤员送到医馆,给百姓们安排住处!今晚,咱们好好庆祝一下,为你们接风洗尘!”
士兵们立刻行动,接过粮车和马车的缰绳,往城里拉。百姓们跟着士兵,走进城门,眼睛里满是好奇和激动——他们终于到了安全的地方,终于不用再在夜里逃奔了。
柳芽跟着将军走进城里,街道两旁站满了百姓,他们手里拿着灯笼,对着柳芽他们挥手,嘴里喊着“欢迎军爷”。柳芽望着那些百姓,又望了望前面的将军,心里满是感慨——他们终于到淮安府了,接下来,他们要养精蓄锐,要找援兵,要打回徐州,要给弟兄们报仇,要守护好大明的山河。
他摸了摸怀里的桑木牌,在心里默念:张达大哥,李茂哥,周老实哥……我们到淮安府了,我们会好好活着,会打回徐州,会守护好辕木碑,不会让你们的血白流。
夕阳彻底落下,淮安府的灯笼一盏盏亮了起来,把街道照得像白天一样。柳芽跟着将军,往总兵府走去,他知道,新的征程,从这一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