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3)班的教室外,有一棵老梧桐。五月的风像刚洗过的白衬衫,带着树叶的沙沙声穿过窗棂。苏芷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膝盖上摊着一本墨绿色软皮笔记本——那是她写了整整一个学期的“行星日记”。
日记的每一页都画着一颗小星球:有的带光环,有的长着翅膀。星球背面,是她用铅笔描出的同一个名字——“沈知行”。
沈知行是隔壁班的数学竞赛生,喜欢在食堂靠窗的位置一个人吃饭,耳朵里永远塞着白色耳机。苏芷喜欢他低头时睫毛投下的阴影,像月光落在湖面上。
她把这份喜欢写进日记,却从没打算告诉任何人。
午休铃响,教室里的人三三两两离开。苏芷把日记塞进抽屉最深处,像把一颗滚烫的星星藏进夜色。
可她没注意到,后排的林屿正用余光打量她。林屿是年级里的“小团体”核心,头发永远挑染一缕烟灰蓝,说话带一点漫不经心的锋利。上周,她刚在表白墙匿名表白沈知行失败,而沈知行却在楼梯口问苏芷借过一支 2B 铅笔。
“借铅笔”在林屿眼里,成了原罪。
下午第三节自习,班主任临时开会。教室里只剩翻卷子的声音。
林屿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指尖不动声色地勾住苏芷抽屉的拉环——咔哒一声,墨绿色笔记本滑了出来。
几个人围过去,像翻开一本禁忌画册。
“卧槽,她居然写沈知行写了两百多页!”
“这页还画了戒指?土死了。”
低低的笑声像碎玻璃,在教室后排滚来滚去。
林屿眼波一闪,把日记本卷成筒,塞进校服外套:“走,去公告栏。”
公告栏在教学楼中央,玻璃橱窗,每天人流量最大。放学后,那里聚满了人。
十几张 A4 纸被打印出来,每一页都是日记的彩色扫描——
沈知行的名字用红笔圈出,旁边画着爱心;
“今天他对我笑了 0.3 秒”被放大成标题;
最后一页,是苏芷用钢笔写给自己的一句话:
“如果他明天和我说早安,我就把宇宙送给他。”
A4 纸下方,有人用黑色马克笔补了一行:
“宇宙收到了,但沈知行说他不要。”
人群爆发出巨大的笑声,像潮水扑向礁石。
苏芷抱着一摞数学作业本回来,远远看见公告栏前人山人海。她本能地加快脚步,却在缝隙里瞥见一抹墨绿色——
那是她日记本的封皮。
作业本哗啦落地,纸张散落,像一群受惊的白鸽。
她挤进人群,指尖碰到玻璃橱窗的冷意。
“这就是三班那个女生?看着挺乖的,没想到这么花痴。”
“听说她爸妈离婚,缺爱吧。”
每一道视线都像一根针,把她钉在原地。
林屿站在人群最外侧,嘴角勾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笑。
苏芷的耳膜嗡嗡作响,仿佛有人在她颅内敲锣。
她想伸手撕掉那些纸,却发现自己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
“让一让。”一个熟悉的男声从背后传来。
沈知行戴着耳机,手里拎着篮球,目光在公告栏上停留三秒,又掠过苏芷的脸。
他皱了皱眉,像在看一张与自己无关的传单,转身离开。
那一瞬,苏芷听见心里“咔”的一声轻响——
像玻璃裂开第一道纹路。
晚自习的铃声响了两次,教室里始终空着苏芷的位置。
她坐在实验楼天台的边缘,双脚悬空。
五月的风从领口灌进去,吹得她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天边挂着一弯细月,像有人用指甲在夜空划了一道苍白的痕。
她想起小时候,父母离婚那天,妈妈拖着行李箱,对她说:“芷芷,要乖。”
后来,妈妈换了手机号,像从地球上蒸发。
爸爸再婚后,新家的卧室门锁着,她只能住在奶奶家。
奶奶说:“女孩子要懂事,别给别人添麻烦。”
于是她学会把喜欢写在日记里,而不是挂在脸上。
可现在,连日记也被撕开了。
她低头,看见校园里灯火通明,像一座巨大的玻璃鱼缸。
每一扇窗后的人都在游动,只有她被隔在玻璃外。
手机震动,班级群里弹出一条消息:
【@苏芷 你火了哈哈哈哈】
下面是一连串表情包——
呕吐、嘲笑、狗头。
她关掉手机,掌心全是汗。
风更大了,吹乱她额前的刘海。
她想起抽屉里那本被掏空的日记本,想起沈知行皱眉的侧脸,想起林屿嘴角的笑。
“如果跳下去,是不是就安静了?”
这个念头像藤蔓,从脚底攀上心脏。
她站起身,脚尖往前探了探。
黑暗像一张柔软的网,向她张开。
“同学——”
远处传来保安的手电光,像一把刀划破夜色。
苏芷没有回头。
她向前一步。
风在耳边尖叫,又像在歌唱。
失重感袭来,世界骤然安静。
最后一秒,她听见自己说:
“沈知行,早安。”
清晨六点,梧桐树梢沾着露水。
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划破校园。
公告栏前,被撕碎的 A4 纸散落一地,像一场雪。
林屿站在人群里,脸色苍白。
她看见苏芷的同桌跪在地上,把碎纸一片片捡起,装进墨绿色笔记本的残骸。
沈知行站在教学楼门口,篮球滚到脚边,他却没弯腰去捡。
广播里,校长的声音沙哑:
“请全体师生注意安全,珍惜生命……”
风吹过,梧桐叶沙沙作响,像在替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朗读未完成的日记。
无人知晓,在苏芷坠地的那一秒,时间悄悄折叠——
另一个平行时空里,她站在同样的天台,却退后了一步。
那里,风依旧很大,但她把被撕碎的日记折成一架纸飞机,投向夜空。
纸飞机穿过路灯的光晕,像一只白鸽,飞向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