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后的江城，风像钝刀刮过楼宇间的缝隙。
顾惟坐在书房里，窗帘半掩，电脑屏幕是唯一的光源。
视频剪辑软件的时间轴停在 00:03:47——这是他为女儿剪的第 100 支悼念短片。
镜头里，五岁的顾星星坐在医院病床上，手里攥着一只粉色兔子，对着镜头笑出一对小梨涡。
“爸爸，今天护士姐姐说我勇敢，奖励我一个贴纸。”
奶声奶气的声音在音箱里回荡，像一根羽毛，轻轻扫过顾惟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按下导出键，进度条缓慢爬行。
窗外飘雪，雪花落在玻璃上，顷刻化成水痕，像无声的泪。
三个月前，星星还是活泼乱跳的小姑娘；三个月后，白血病把她带走，只留下满屋子的药味和一抽屉的兔子贴纸。
顾惟把视频上传到社交平台，标题写着：
【第一百天，星星依旧是爸爸的北极星】
他配了温柔的音乐，写了长长的文案，告诉所有人：
“如果你也在失去里挣扎，请记得抬头，星星不会熄灭。”
上传完成，他合上电脑，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
水温透过玻璃杯熨帖掌心，他却觉得指尖冰凉。
“再熬一熬，”他对自己说，“等这条视频发完，就去医院复查。”
医生的叮嘱还在耳边——
“冠脉堵塞 70%，情绪切忌大悲大喜。”
可大喜早已随女儿而去，大悲像潮水，每天都在涨潮。
晚上八点，视频被推上热门。
播放量从 1 万涨到 10 万，弹幕密密麻麻：
【看哭了，愿星星在天上没有病痛】
【爸爸要坚强】
【已捐款，微薄之力】
顾惟一条条读过去，眼眶发热。
直到一条刺眼的彩色弹幕滑过：
【活该没孩子，报应】
他怔住，以为自己看错。
下一秒，更多的弹幕涌进来：
【炒作狗，拿死人博流量】
【白血病就是基因差，别祸害下一胎】
【你女儿死了，你怎么还不去陪她？】
顾惟的呼吸骤然急促，指尖发抖。
他点开评论区，点赞最高的留言赫然写着：
“这种消费女儿的人渣，死了算了。”
下面一排“+1”“+10086”。
手机“叮叮”响个不停，私信像潮水：
【人血馒头好吃吗？】
【你女儿就是被你克死的】
【去死吧】
顾惟的心脏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住，跳动得毫无章法。
他试图深呼吸，却吸不到足够的氧气。
屏幕上的字开始扭曲，像一群嘶嘶吐信的蛇。
他关掉手机，客厅却安静得可怕。
墙上的时钟指向 22:30，秒针每走一步，都像钉子敲在鼓膜。
他想起星星最后的日子——小小的身体插满管子，却反过来安慰他：
“爸爸别哭，我不疼。”
疼痛像迟到的列车，此刻才轰然驶过心脏。
顾惟弯下腰，额头抵着桌沿，冷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
“没事的，忍一忍就过去了。”
他摸索着去掏抽屉里的硝酸甘油，药瓶却滚落在地，白色药片四散。
灯光晃眼，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知过了多久，顾惟重新坐直。
屏幕保护程序启动，幻灯片循环播放女儿的笑脸。
他像被抽干力气，机械地拿起手机。
社交平台提示：点赞 50 万，转发 8 万，评论 3.2 万。
热评第一依旧是那句“活该没孩子”。
他点开举报，手指却停在“提交”按钮上。
举报一个，还有十个；举报十个，还有一百个。
恶意像野草，烧不尽。
心脏再次绞痛，像有人把钝刀插进去，慢慢旋转。
他想起医生的话：
“再有一次大面积缺血，就是猝死。”
他苦笑，猝死两个字，听起来像解脱。
屏幕上，星星突然开口——
“爸爸，关掉电脑，去睡觉好不好？”
这是剪辑软件里的音频，却在此刻如此清晰。
顾惟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屏幕里女儿的脸。
“好，爸爸这就睡。”
他站起身，却一阵天旋地转。
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呼吸变成拉风箱。
他踉跄着走向卧室，膝盖撞在茶几角，疼痛麻木。
手机从指缝滑落，砸在地上，屏幕裂开蛛网。
最后一眼，他看见私信列表顶端，一条新消息：
【你怎么还不去死？】
黑暗骤然压下，像厚重的幕布。
咚——
身体倒地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格外沉闷。
幻灯片还在播放，星星的声音甜甜地回荡：
“爸爸，晚安。”
屏幕的光映在顾惟脸上，像一层薄薄的雪。
心跳监测仪——如果此刻有的话——会显示一条笔直的绿线。
世界安静了。
恶意如潮，潮退之后，沙滩上只剩一只小小的兔子贴纸，被风轻轻卷起。
凌晨两点，邻居闻到异味报警。
急救人员破门而入，心电图已成直线。
医生写下：急性心梗，院前死亡。
微博热搜却在凌晨三点爆出新词条：
#悼念视频博主猝死#
#网暴何时休#
那些曾经刷屏的喷子悄悄删评，注销账号。
可恶意早已留下刀口，再也无法缝合。
顾惟的账号被平台设为“纪念”，粉丝在评论区点燃蜡烛。
有人贴出星星的照片：
“愿天堂没有键盘。”
雪下了一夜，清晨的城市银装素裹。
顾惟的电脑自动开机，屏幕停在最后一帧——
星星举起兔子，笑得眉眼弯弯。
音箱里，奶声奶气的声音轻轻响起：
“爸爸，别哭，我带你去找北极星。”
屏幕右下角，时间跳到 00:04:00，进度条结束。
随后，屏幕熄灭，像一颗星，悄然沉入永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