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第三日,临安县学外的官道尘土未干。
老槐树下,林母坐在竹椅上,膝头摊着林绡寄回的家书。
信纸被日头晒得微卷,字迹清瘦,却像一把钝刀,割得她心口发闷。
“辞试归田”四个字,被她用指尖反复摩挲,几乎要磨出洞来。
旁边,林衡赤着膊,手里攥着一把修屋用的刨子,木屑簌簌落。
“娘,阿弟说他不考了?”
他声音粗哑,却掩不住急切。
林母轻轻咳嗽一声,把信递过去:“你自己看。”
刨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林穗蹲在槐根旁,正数着蚂蚁,闻声抬头,眼里闪着慌:“哥要回来了?”
蝉声忽然高亢,像为这一家三口的沉默伴奏。
当夜,油灯只点了一根芯,火苗小得可怜。
林母铺开粗纸,握笔的手因为常年浣衣而骨节粗大,落笔却极稳。
“吾儿绡儿见字如面:
你说科场黑暗,娘不懂大道理,只懂一条——
黑暗里,若连你这点萤火也灭了,咱们寒门还有谁替咱们说话?
你父临终握我手,说‘要让绡儿读书读到天亮’,
你如今读到半亮就要走,娘怕你日后后悔,更怕你父泉下难安。
家中梨已黄,穗儿日日数着,说要等哥回来分第一口甜。
衡儿已辞工,屋梁已备好,只等你画墨线。
你若真疼我们,便再读一程,读到天大亮,可好?”
写到此处,灯芯“啪”地爆了个花,
一滴蜡泪落在纸上,像替母亲落了一滴泪。
她搁笔,轻轻吹干,又添一行小字:
“你若执意要耕田,娘便是亲自下土,拉也不让你种田。”
信封封口前,她把穗儿白天偷偷塞给她的三粒桂花糖也包了进去,
糖纸沙沙作响,像孩子怯怯的祈求。
同一夜,省城驿馆。
杜仵作独坐灯下,面前摊着林绡辞呈的抄本。
老人用铜尺压住纸角,提笔蘸墨,字迹瘦劲如刀:
“林生鉴:
火场之勘,你心细如发;
火场之外,你心慈如母。
然老夫行医三十载,见惯了‘一念退,百念灰’。
你今日退一步,明日便有人进一步;
科场黑暗,你不点灯,便永远黑。
省城诸生联名保你,是民意;
巡抚幕僚邀你,是时势;
你若弃之,便负了火中冤魂,也负了你自己。
老夫不劝你高官厚禄,只劝你——
把黑暗烧穿一个洞,再回家种梨不迟。
附:象牙刀已封库,梨花灯笼已焚,
火场第三把火的真相,还欠你一个署名。”
信末,老人用铜尺敲了敲桌,
仿佛敲醒自己,也敲醒远在他乡的少年。
第二日清晨,驿馆门口两骑并出。
第一骑,林母的家书,贴着“急递”红条;
第二骑,杜仵作的信,封口火漆上印着“杜”字篆章。
两匹马一前一后,蹄声得得,
穿过稻田、石桥、桑林,
把两个不同方向的声音同时送往省城。
驿卒在马背上哼着小调:
“一封盼儿学,一封劝儿留,
不知省城的风,先吹动哪一页愁?”
省城驿馆西厢,午后蝉鸣。
林绡正在菜畦拔草,忽听铃响。
驿卒递进两封信,一厚一薄,一温一凉。
他先看母亲的,字字重若千钧;
再看杜仵作的,句句利若刀锋。
两封信并排摊在案上,
像一柄木犁和一把铁锄,
一个唤他破田,一个催他耕天。
林绡沉默良久,忽听窗外雁声,
抬头见一行秋雁正掠檐而过,
排成“人”字,又似“入”字。
他轻轻把两封信折起,放进贴胸的衣袋,
仿佛把故乡与灯火一起揣进了心里。
傍晚,驿馆更鼓三声。
林绡提笔,在一张素笺上只写了一句:
“风从故乡来,吹我复前行。”
墨迹未干,他把笔搁下,
推开窗,远处贡院残墙在夕阳里像一截旧梦。
风穿过窗棂,吹动案头桂花糖纸,沙沙作响,
像穗儿在村口踮脚张望,
像母亲灯下轻咳,
像杜仵作铜尺敲桌的余音。
林绡站在窗前,任由风吹乱鬓角,
心里那杆天平,终于轻轻晃动了一下。
而风,还在吹,
吹过省城,吹过稻田,吹向更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