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驿馆西厢,油灯将尽,灯芯发出“噼啪”一声轻爆。
林绡独坐案前,两封信并排摊开:
左边,自己的字迹粗粝沉重——“回家吧”;
右边,杜仵作和母亲的笔锋瘦劲如刃——“再赴考场”。
两封信之间,只隔一盏灯火,却像隔了整整一生。
窗外更鼓三声,风把残星吹得摇摇欲坠。
林绡抬手,指尖悬在灯焰上方,感受灼痛,却迟迟不肯收回。
疼痛让他清醒,也让他第一次看清:
这不是“留”与“走”的抉择,而是“退”与“进”的较量。
他闭上眼,故乡的画面便扑面而来——
老梨树垂着金黄果实,母亲倚门而望,咳嗽声像秋蝉;
兄长举着新刨的梁木,汗水在夕阳里闪光;
妹妹踮脚数糖,桂花香气甜得发腻。
那些画面像温热的粥,一勺一勺灌进他空荡的胃。
“回去吧。”心底有个声音低低劝诱,
“科场黑暗,你已遍体鳞伤;
回家耕读,可安母亲晚年,可护兄妹周全,可远离刀光火影。”
声音柔软,却带着钩子,一寸一寸把他往泥里拖。
他甚至听见算盘珠子落地的脆响——
那是放弃的声音,清脆而决绝。
然而,另一道声音紧接着响起,像铜尺敲桌,像雁阵掠空:
“你若退,黑暗便赢;你若退,火中冤魂便白死;
你若退,柳文翰背后的‘墨门’便再无对手。”
声音带着火场灰烬的余温,带着杜仵作铜尺的冷光,
也带着那枚补全的印章——
“林”字最后一笔,是他亲手用血补的,
若此刻转身,血便白流。
林绡睁开眼,灯火晃了一下,
照出案头那枚象牙扇骨,缺口处仍沾梨花香。
香气钻进鼻腔,竟变成辛辣的硝石味,
提醒他:火未熄,棋未终。
更鼓五声,灯芯终于熄灭,屋里只剩月光。
林绡走到窗前,看远处贡院残墙,像一截被劈开的黑夜。
他问自己三个问题:
一问:母亲真愿我归田,还是怕我再受伤?
答:母亲盼的是心安,不是归巢。
二问:科场黑暗,我一人能改几何?
答:黑暗本无边,一盏灯照一尺,也是光明。
三问:若再败,血本无归,可悔?
答:不试,才悔。
三问三答,像三颗钉子,把摇摆的心钉在原地。
月光落在他掌心,那枚补全的印章泛着幽冷的青辉,
仿佛在说:
“你补的不是纸,是你自己的命。”
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林绡重新点燃油灯。
灯光只照出一小片圆,却足够他写下决定。
他铺开素笺,先写给母亲:
“娘,儿再往前一步,非为功名,为守一盏灯。
若灯亮,照亮的不止我一家;
若灯灭,儿亦无憾。”
又写给杜仵作:
“杜公,火场之勘,尚未署名;
考场之火,由我亲自点燃。”
两封信封口,他深吸一口气,
把灯芯挑亮,火光映出他眼底从未有过的澄明。
窗外,第一声鸡鸣划破长夜,
仿佛替他宣布:
天平已倾,心秤已平。
卯初二刻,驿馆门开。
林绡青衫依旧,却洗得发白,袖口补丁熨得平整。
他背起行囊,里面只有三样东西:
母亲寄来的桂花糖、杜仵作的铜尺、那枚补全的印章。
晨风拂过,糖纸沙沙,铜尺轻碰,印章温润。
他抬头望向贡院残墙,残墙之上,朝霞初升,
像一场新火,正在黑暗中悄悄点燃。
林绡轻声道:“走吧,去考试。”
脚步踏过青石板,声音清脆,
像无数颗算盘珠同时归位,
像无数盏灯同时亮起。
而灯火的尽头,
是母亲、兄长、妹妹,
也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