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驿馆的天井里,薄雾浮在青砖缝间,像一层未醒的霜。
林绡推门而出,袖口还沾着灯油味。
昨夜的决定在胸腔里跳动,像另一颗心脏。
他先回屋,把几件旧衣摊开:
一件青布儒衫,补丁洗得发白;
一条灰布长裤,膝头磨得发亮;
两件里衣,是母亲亲手缝的,针脚密实。
他一件件叠好,压得整整齐齐,像要把故乡的温度也折进去。
包裹是兄长林衡前年用旧帆布袋改的,袋身绣着小小的“林”字,颜色早已褪了。
林绡把衣服放进最底层,再铺上一层油纸防潮。
接着是书: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手抄本,封面用桑皮纸重裱,边角磨得起了毛;
《春秋左传正义》残卷,火场中救出,带着淡淡的焦味;
一本空白册子,封面写着“错题本”,墨迹尚新。
他把书排在衣服上方,用细绳捆紧,怕路上颠簸磨破纸页。
最后,把三样小物放进贴身暗袋:
母亲寄来的桂花糖,用油纸包了七粒;
杜仵作送的铜尺,寸寸刻着火场记忆;
那枚补全的“天启三年原契”印章,温润如玉。
包裹收口,帆布袋鼓出一个方正的轮廓,像一座随身的小山。
辰时,驿馆门口陆续来了人。
最先到的是杜仵作。
老人仍是一袭青布长衫,手里却多了一只狭长的木匣。
“路上若遇疑难,可开此匣。”
林绡要接,老人却按住他手背:“定要到了京城再开。”
木匣不重,却带着微微的松香。
第二辆马车停下,跳下来的是顾允成——府试第二名,如今已是省城书院助教。
他递过一只竹筒:“里头是省城诸生联名写的《劝学启》,路上解闷。”
竹筒封口,火漆上刻着书院山长的私印。
最后来的是驿馆小厮阿旺——火场杂役,如今脱了奴籍,在驿馆做马夫。
他牵来一匹枣红小马,鞍具新配,缰绳上系着红绸。
“公子,这马脚力稳,夜行不踢人。”
阿旺笑得憨厚,眼角却藏着感激。
林绡拍拍马颈,低声道:“你也保重。”
三人站在驿馆门前,晨风拂过,衣袂猎猎,像三面不同颜色的旗。
巳时一刻,城门开启。
林绡把行囊搭上马背,自己翻身上鞍。
杜仵作立在道旁,双手负后,目光深远:“京城路远,风大雨急,记得先护住心灯。”
顾允成拱手:“待你金榜题名,省城诸生为你洗尘。”
阿旺咧嘴笑:“等公子回来,我请你吃新酿的梨花白。”
林绡一一颔首,勒马转身。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清脆,像无数颗算盘珠同时归位。
城楼上晨鼓三通,为他送行;
城楼下晨雾缭绕,为他铺出一条看不见的路。
他回头望了一眼省城——
贡院的残墙在朝阳下泛着金红,
像一截未熄的火,也像一盏未灭的灯。
官道两旁,稻浪起伏,风从穗尖掠过,发出沙沙的涛声。
林绡放慢马速,让枣红小马吃几口路边的青草。
他打开顾允成送的竹筒,抽出《劝学启》。
纸上字迹遒劲:“愿君以火照夜,以算济世,以笔破天荒。”
林绡轻轻一笑,把竹筒重新封好,放回鞍侧。
午后,穿过一片桑林,阳光从叶隙洒下,斑斑点点的光斑落在他的青衫上,像无数枚小铜钱。
他忽然想起母亲信中的话:“梨已黄,穗儿日日数。”
心里那一根弦,被轻轻拨动,发出温暖的回响。
傍晚,驿亭在望。
林绡下马,拍了拍行囊:“再坚持一夜,明日便可搭船北上。”
驿亭老吏迎出来,笑着递上一盏热茶:“林小神算,一路辛苦。”
茶香氤氲,林绡捧盏,望向北方——
那里,京城的天际线正被晚霞染成一线金紫,
像一柄横卧的剑,也像一条升起的龙。
他低头抿茶,心里默念:
“母亲,兄长,穗儿,再等等我。
我背的不只是行囊,还有你们的灯火。”
马蹄声远,茶香未散,
少年与暮色一起,踏上了更长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