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前的运河像一条沉睡的青龙,薄雾罩在河面,桨声一响,雾便碎成银屑。
林绡牵着枣红小马登上乌篷船,船老大把竹篙一点,船身离岸,水面荡开一轮轮淡金色的涟漪。
行囊放在脚边,帆布袋贴着船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像故乡在身后低语。
船头一盏风灯未熄,灯影里,老船夫咧嘴一笑:“公子赶考?水路顺风,三日可到淮安,再转陆路,脚程快。”
林绡拱手:“借老丈吉言。”
话落,船已驶入河心,两岸垂柳往后退去,像一轴缓缓收起的青绿长卷。
船行半日,日头高升,河面宽阔,帆影交错。
邻船是一艘盐船,船工赤膊摇橹,汗水在阳光里闪光。
盐包堆得小山高,船头却插着一面小小蓝旗,上书“赈济”二字。
林绡好奇,船老大解释:“今年淮北水患,盐商运盐北上,顺道载粮赈灾,朝廷减了税,百姓也得了实惠。”
盐船船工听见,抹一把汗,冲这边笑:“小哥若高中,莫忘了给咱们穷棒子减点火耗!”
林绡心头一动,把这句话记进“错题本”——
“盐、粮、税、灾”,四字并列,像一把钥匙,隐隐指向某道门。
午后,船过一片芦苇荡,惊起白鹭数只,白影掠水,如同碎雪。
林绡提笔在空册上速写,一行小字:“赈济之粮,亦有火耗之弊,可算。”
第三日傍晚,船抵淮安。
林绡上岸,枣红小马踏在青石板上,蹄声清脆。
城里刚下过雨,街道反着光,像一面面铜镜。
城门口贴着新告示:
“秋闱在即,士子免徭一月,商旅莫误。”
告示旁,却围着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手里捧着破碗,眼里燃着焦渴。
林绡下马,听见流民窃窃私语:
“免徭是免了,可咱们连回乡的盘缠都没有。”
“听说京城贡院外,有富绅施粥,不知真假。”
林绡掏出几枚铜钱,悄悄放进最前面老妇的碗里。
老妇抬头,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亮,低声道:“公子好心,菩萨保佑你金榜题名。”
铜钱落碗的清脆声,在雨后的街道上传得很远。
离开淮安,取道陆路。
越往北,山越多,官道蜿蜒,像一条被风吹皱的绸带。
傍晚,行至一处山村,村口老槐树下,几个孩童围着石碾嬉戏。
林绡投宿农家,老翁姓赵,曾做过县学书吏,如今归田。
晚饭后,赵翁搬出竹椅,与林绡闲话。
“公子可知,今年京畿大旱,粮价腾贵?
朝廷虽下诏赈济,可层层火耗,到百姓手里只剩三成。”
老翁叹气,眼角皱纹像干裂的河床。
林绡默然,掏出算盘,借月光拨珠,
把赵翁口中的“三成”换算成一串冰冷数字,
心里却像被火烤,疼得发紧。
夜深,虫声四起,林绡在油灯下写下一行小字:
“火耗之弊,根在转运,不在天灾。”
出山村,入太行。
山势渐高,云雾缠腰,官道一侧是峭壁,一侧是深谷。
枣红小马蹄铁踏在青石板上,溅起火星。
行到半山,忽遇暴雨,雨点砸在山石上,像万面小鼓。
林绡披蓑衣,牵马避入山亭。
亭内已有三人:
一老僧,一商贾,一瘦书生。
老僧合十:“山雨无常,人心更难测。”
商贾苦笑:“今年丝绸滞销,税却照收,日子难过。”
书生摇头:“更难的是科场,听说京里又有‘关节’价。”
林绡静静听,雨声、人声、算盘声在心里交织成一张网。
雨停,云开,夕阳从云隙射下,照得山道一片金红。
林绡上马,回头望见亭柱上刻着一行旧字: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他心里默念:“水穷未必穷,云时未必起。”
出太行,入华北平原。
天高地阔,麦浪翻滚,官道笔直,像一把长剑劈开金黄。
傍晚,远处村庄炊烟袅袅,犬吠声随风传来。
林绡放慢马速,让枣红小马啃几口路边的青草。
他抬头,看见天边一轮落日,像一枚巨大的铜印,
把天空和田野都盖上了一层暖红。
此刻,他忽然想起母亲信中的那句:
“梨已黄,穗儿日日数。”
心里那根弦,被落日轻轻拨动,发出悠长的回响。
他笑了,轻声对马说:“再坚持一夜,京城就在前面。”
马蹄踏起尘土,尘土在夕阳里飞扬,
像一场金色的雨,为他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