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七,五更鼓歇,永定门外霜华满地。
林绡勒马桥头,枣红小马喷着白雾,鬃毛结了一层细冰。
天边一线蟹壳青,城门缓缓开启,铁枢声里夹着风啸,像古老的钟摆。
守门将验过路引,抬眼打量:
青衫旧袍、补丁齐整、背一只鼓囊囊的帆布袋,风尘仆仆却腰背笔直。
“寒门举子?”
“是。”
“进京赶考?”
“赶命。”
门将愣了愣,旋即大笑,挥手放行。
马蹄踏过霜地,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月牙。
城门洞幽长,回声叠叠。
甫出洞口,一股热腾腾的气息扑面而来——
烤栗子的焦香、羊肉汤的膻味、纸马铺的浆糊气、书肆的墨香,
混在初升的日色里,像一幅刚刚晕开的《清明上河图》。
林绡放慢缰绳,举目四望:
正阳门大街宽逾五丈,青石被车轮磨得发亮;
两侧店铺高挑幡旗,“京师贡院”“三元客栈”“江南纸局”字样在风中猎猎。
行人如织,有簪花进士、绫罗商贾、挑担货郎、披甲校尉,
也有衣衫褴褛的流民,缩在墙角捧着半碗热粥。
枣红小马第一次见如此阵仗,不安地踏蹄。
林绡伸手抚鬃,低语:“别怕,咱们也是来寻一条活路。”
沿大街行二里,便见“三元客栈”金字招牌。
掌柜姓李,胖圆脸,见人先笑三分。
“公子住店?后院有专供举子的静室,一夜八十文,包三餐。”
林绡摸了摸腰间钱袋——
母亲卖梨的铜板、兄长扛货的血汗、杜仵作临别塞的二两碎银,都在里头沉甸甸。
“住。”
他挑了最角落的一间,窗对后院枯井,无车马喧。
屋内一桌一榻一灯,壁上悬着旧对联: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林绡把行囊放在榻上,先解开第一层——
母亲缝的里衣、杜仵作的铜尺、桂花糖七粒,
再解开第二层——
《四库总目提要》手抄本、《春秋左传正义》残卷、空白“错题本”。
最后,把补全的“天启三年原契”印章压在书下,
像把故乡与真相一起镇在案头。
酉正,京城不夜。
客栈前厅灯火通明,举子们高谈阔论,
有人夸主考性情,有人议今年策题,
也有人低声说起“关节价”。
林绡独坐角落,要了一碗羊肉泡馍,慢慢掰馍。
汤面浮着香菜末,像一池春水漾着绿萍。
邻桌忽然爆发争吵:
“今年水旱并行,策问必考漕运!”
“未必,北虏扰边,恐出边防。”
林绡侧耳,手中筷子无意识地在桌面写下一串数字——
漕粮损耗、边饷火耗、赈济缺口,
数字排成一条暗河,流向未知。
“错题本”在脑海亮起微光:
【京师数据缺口:漕粮实入与账面差十七万石,可勘。】
他收回筷子,把最后一口汤喝完,
汤里映出自己微蹙的眉——
京城的水,比省城更深。
次日黎明,林绡循着地图来到贡院。
朱墙碧瓦,在晨光中庄严而冷峻。
门口两尊石狮张牙怒目,仿佛要吞掉每一个靠近的举子。
墙内松柏森森,隐约可见号舍千间,如蜂巢罗列。
他伸手触摸墙砖,冰凉粗糙,
像触摸一段尘封的历史,也像触摸自己的未来。
守门校尉喝问:“姓名?”
“林绡,临安人,应庚子顺天乡试。”
校尉翻册,笔尖一顿:“寒门?”
“是。”
校尉抬头,目光复杂,最终挥笔放行。
林绡深吸一口气,跨过高门槛,
脚下落叶“咔啦”一声碎裂,
像替他宣告:
京华,我来了。
傍晚,灯市口火树银花。
林绡牵着小马穿行人群,看烟火在头顶绽放,
红的像火场,绿的像梨香,白的像霜雪。
他忽然想起母亲信里那句:
“京城的月亮,比家乡的圆吗?”
他抬头,月亮悬在高楼飞檐之上,
清冷,却照得人心透亮。
烟火落尽,人群散去,
林绡独自站在街口,手里攥着刚买的糖葫芦,
糖衣晶莹,像一串小灯笼。
他咬下一颗,酸甜在舌尖炸开,
像把一路的风尘、疑虑、恐惧,统统融化。
糖渣落地,他轻声道:
“京城很大,但我的灯火,也要在这里亮起来。”
马蹄声远,烟火余烬尚温,
少年背影被灯火拉得很长很长,
一直延伸到贡院深处,
延伸到即将揭榜的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