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靖国都，永熙城。

时值深秋，南地依旧暖湿，但北朔使团一行人所感受到的，却是比北境寒风更刺骨的戒备与敌意。街道两旁围观的人群目光复杂，窃窃私语声中，“北朔”、“将军”、“赔偿”等词眼尖锐地钻进耳朵。

萧灼端坐于骏马之上，一身玄黑北朔官服，腰佩长剑，面容冷峻，对周遭一切视若无睹。唯有收紧的下颌线和过于挺直的背脊，泄露着她此刻绷紧如弦的状态。

使馆门口，南靖礼官公式化地迎候，言辞恭敬，眼神却疏离。

“萧将军，一路辛苦。陛下已在宫中设下晚宴，为将军接风洗尘。”

萧灼淡淡颔首，目光却越过礼官，落在那扇缓缓打开的、通往使馆深处的朱漆大门之后。她知道，那个人就在里面。

* * *

南靖皇宫，流光殿。

丝竹管弦，轻歌曼舞，觥筹交错。宴席布置得极尽奢华，南地特有的精致与靡丽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与北朔的粗犷肃杀格格不入。

萧灼作为北朔正使，席位被安排在御座下首左侧，与右侧的南靖皇室成员相对。她一入场，便吸引了所有目光——探究的、忌惮的、好奇的、厌恶的。

她坦然受之，按礼制向御座上的南靖皇帝行礼问安，姿态不卑不亢。南靖皇帝年近五十，面容儒雅，眼神却透着久居上位的深沉与疲惫，说了些场面话，无非是“两国交好”、“化干戈为玉帛”。

萧灼公式化地应对着，眼角余光却不受控制地扫向皇室席位。

她看到了。

楚曦。

她就坐在皇帝右手边第二个位置，一身绯红宫装，金线绣着繁复的凤穿牡丹，云鬓高耸，珠翠环绕，比在北朔宫宴上那副“柔弱”模样更添了几分逼人的华贵与明艳。她正微微侧头听着身旁一位宗室王妃说着什么，唇角含着一抹浅淡得体的笑意，指尖拈着一只白玉酒杯，轻轻转动。

那手指，纤细白皙，看不出丝毫受伤的痕迹，更无法想象它们曾如何凌厉地拨动琴弦，弹出杀伐之音，又如何精准地使出江湖招式，与她过招。

仿佛宫墙之上那个吐血、失控、眼神荒芜的楚曦，只是萧灼的一场幻觉。

萧灼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口。南地醇厚的佳酿滑入喉间，却品不出半分滋味，只余一片灼烧般的苦涩。

酒过三巡，气氛看似热络，实则暗流涌动。

南靖一位主战派的武将率先发难，借着酒意，言语间夹枪带棒，指责北朔边境驻军“越界挑衅”，“纵容匪患”，句句指向萧灼。

萧灼放下酒杯，抬眼，目光如冰刃般直射过去：“李将军此言差矣。黑石谷一事，真凶乃我国二皇子及其勾结的贵国叛将，证据确凿，我国陛下已将其明正典刑。至于越界挑衅……”她冷笑一声，报出几个精确的坐标和时间，“那几次‘越界’，似乎是贵国边军伪装成马贼，劫掠我北朔商队所致。需要我将缴获的贵国军制弩箭和俘虏的口供，当众呈予陛下御览么？”

那李将军顿时面红耳赤，噎在原地。

殿内一时寂静。不少南靖官员面露讪讪或惊疑之色。

就在此时，一个轻柔却清晰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僵局。

“萧将军果然快人快语，情报精准，令人佩服。”

是楚曦。

她不知何时已转过头来，正望着萧灼，唇边笑意温婉，眼神却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不过，”她话锋微转，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将军所言俘虏口供，可否确保其真实性？毕竟，严刑拷打之下，屈打成招也是常有之事。我南靖一向秉持仁政，即便对俘虏，亦不会滥用私刑。不知北朔……是否也是如此？”

她语气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却字字如绵里针，直指北朔军纪乃至国格！

好一招以退为进！倒打一耙！

萧灼握紧了袖中的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她看着楚曦那张完美无瑕、仿佛戴着一张精致面具的脸，一股恶气直冲顶门。

“公主殿下对我北朔军纪似乎颇有疑虑？”萧灼声音冷硬，“不如亲自来我军中观摩一番？也好看看，我北朔儿郎是如何光明磊落，不像某些人，只敢躲在暗处，行挑拨离间、嫁祸栽赃之举！”

这话已是极其尖锐，几乎撕破了最后一点虚伪的客套！

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音乐早已停下，舞姬惶恐退避。所有人大气不敢出，目光在萧灼和楚曦之间来回逡巡。

楚曦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甚至更深了些，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出一股冷意。

“将军邀请，本宫倒是好奇。”她慢条斯理地说，声音依旧柔婉，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只是不知，将军是想请南靖的长公主去观摩，还是想请……别的什么人？”

“颜卿”二字呼之欲出！

如同毒针，精准地刺入萧灼最痛的伤口！

萧灼瞳孔骤缩，猛地站起身！酒杯被她带倒，醇酒泼洒在案几之上，如同鲜血蔓延！

两人隔空对视，一个面覆寒霜，杀意几乎凝成实质；一个笑靥如花，眼底却冰封万里。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刀剑在激烈交锋，噼啪作响。

“曦儿。”御座上的南靖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和疲惫，“不得无礼。萧将军是我南靖贵客。”

楚曦缓缓敛了笑容，垂下眼眸，顺从地应道：“是儿臣失言了。”姿态恭顺无比，仿佛刚才那个言语如刀的人不是她。

萧灼死死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痛感。

她看着楚曦优雅地拿起丝帕，轻轻擦拭了一下唇角，那动作……与“颜卿”每次喝完酒、嫌弃酒不够醇时的小习惯，一模一样！

轰——！

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宴席何时散的，萧灼几乎毫无印象。她只记得自己如同一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僵硬地行礼拜别，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座令人窒息的宫殿。

* * *

南靖皇宫，通往宫门的漫长宫道上。

夜风微凉，吹不散萧灼满腔的燥郁和怒火。她步子迈得极大，几乎是用走的速度在奔跑，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到处都充斥着那个女人气息的地方。

然而，在一个拐过御花园的僻静转角，一道绯红的身影，却静静地伫立在月光下，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不是楚曦，又是谁？

她似乎遣退了所有宫人，独自一人站在那里，背对着萧灼，望着眼前一片开得正盛的晚桂。听到脚步声，她缓缓回过头来。

脸上已没了宴席上那副完美面具，只剩下一种深重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疲惫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冷然。

“萧灼。”她第一次，在南靖的皇宫里，叫了她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冰棱，直直砸过来。

“琴里的东西，你看到了吧？”

萧灼脚步猛地顿住，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她。

楚曦转过身，一步步向她走来，直到两人之间仅剩一步之遥。她仰头看着萧灼，月光照亮她苍白却依旧惊人的容貌，也照进她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那位潜藏者，”她红唇轻启，吐出的话语却令人胆寒，“是你视若亲父的老上司，北朔军司马，林崇。”

“你说什么？！”萧灼如遭雷击，下意识厉声反驳，“休要胡言乱语！”

林崇！那个在她初入军营时手把手教她兵法、在她父亲战死后对她多方照拂、她无比敬重的长辈？！怎么可能是他？！

“胡言乱语？”楚曦嗤笑一声，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只有一片悲凉的荒芜，“萧灼，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你以为我处心积虑扮作颜卿接近你，一次次冒险给你传递线索，是为了什么？好玩吗？”

她猛地凑近，压低了声音，气息几乎拂在萧灼唇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和冷香：“我告诉你，林崇勾结的，是我南靖的靖安王！我的皇叔！他们一个想借南靖之力铲除异己、把控北朔朝堂，一个想借北朔之刀除掉我这个碍眼的侄女、篡位夺权！我们两个，从一开始就是他们棋盘上注定要互相撕咬、至死方休的棋子！”

她的话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萧灼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搅动！

“你之所以能那么‘顺利’地查到二皇子，查到那些所谓的‘证据’，是因为林崇早就想弃了他！他需要一个新的、更完美的替罪羊！而你，萧灼，你和我，就是他们选中的下一对！”

萧灼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冻结。她不敢相信，不愿相信！可楚曦的话，却与她所知的一切细节严丝合缝地对应上了！那些她曾觉得蹊跷却未深想的“顺利”，那些林崇看似关怀却总在关键时刻将她推往特定方向的建议……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萧灼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她不明白，楚曦既然布局如此之深，为何要在此时向她摊牌？

楚曦看着她眼中的震惊、痛苦、挣扎，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她后退一步，重新拉开距离，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为什么？”她重复着，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因为游戏规则变了。”

“萧灼，我们现在有两个选择。”

“一，继续被他们当棋子，互相撕咬，直到一方倒下，另一方也被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然后被新的棋子取代。”

“或者，”她顿了顿，目光如最锋利的刃，直刺萧灼眼底，“你我联手，先下手为强。”

“杀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