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未曾停歇。
南靖国宾驿馆内,萧灼如同一尊被雨水浸透、又遭雷劈过的石雕,僵坐在窗边。天光渐亮,灰白色的光线透过窗棂,照亮她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空洞失焦、布满血丝的眼睛。
她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太久,久到四肢百骸都透出刺骨的冰冷和僵硬,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寒。
脑海中反复撕扯着两个身影。
一个是月下抚琴、洒脱轻笑的白衣琴师颜卿。
一个是华服逶迤、眸光锐利的摄政王楚曦。
最后,这两个身影在昨夜那场混乱、暴烈、充斥着血腥味和绝望的撕咬与对峙中,轰然重叠。
颜卿即楚曦。
楚曦即颜卿。
她恨之入骨、誓要斩杀的仇人,就是她暗藏心底、为之悸动、甚至为之痛不欲生的……知己。
“呵……呵呵……”一声低哑破碎的轻笑从她喉间溢出,带着浓浓的自嘲和绝望。她抬起颤抖的手,看着掌心那枚被攥得滚烫的染血玉佩。
这枚曾是她复仇信念支撑的“证物”,此刻却像最锋利的刀刃,反复凌迟着她的心脏。
所有她认定的真相,所有她坚信的证据,在楚曦身上那个熟悉的疤痕面前,土崩瓦解,显露出其下精心布置的、令人胆寒的陷阱。
是谁?
是谁布下了这个局?偷走楚曦的玉佩,伪造现场和证人,将她的仇恨精准地引向南靖的摄政王?
目的又是什么?挑起北朔将军与南靖摄政王的死斗?从中渔利?
巨大的被愚弄感和方向尽失的空茫感席卷了她。支撑她数个日夜的仇恨骤然抽离,留下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疲惫和……无措。
她接下来该怎么办?
继续复仇?可仇人是谁?是那个设局的人,还是……那个同样被卷入局中、昨夜在她身下苍白颤抖、却最终推开她让她“走”的楚曦?
想到楚曦,心脏又是一阵尖锐的挛缩。昨夜她失控的暴行,对方唇上被自己咬破的伤口,颈间被刀刃划出的血线,以及最后那复杂到令她窒息的眼神……纷至沓来。
恨吗?
恨她隐瞒身份,恨她身处对立。
可……杀得了吗?
答案清晰而残忍地浮现在心底——不能。
即使愤怒和痛苦如同岩浆般灼烧五脏六腑,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下不了死手。不是因为对方是摄政王,而是因为……她是颜卿。
那个曾与她并肩作战、月下交心的人。
爱恨交织,莫过于此。
“将军?”门外传来副将谨慎的敲门声,“时辰将至,该准备入宫参加朝会了。”
朝会……
萧灼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一片空洞的废墟里,强行逼出了一丝属于北朔镇北将军的冷硬和镇定。
无论内心如何天翻地覆,表面的棋局,还要继续下下去。
她现在是北朔的使臣,代表的是北朔的颜面。
“知道了。”她的声音沙哑,却已然恢复了命令的语调。
南靖皇宫,宣政殿。
百官肃立,气氛庄重而微妙。龙椅上的南靖皇帝年幼,垂帘之后,是新任摄政王楚曦的主场。
萧灼一身北朔武将朝服,身姿笔挺地立于殿中,面色冷峻,仿佛昨夜那个失控崩溃的人只是幻影。只有她自己知道,宽大袖袍下,指尖掐入掌心的疼痛,才能勉强维持这份平静。
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探究的、警惕的、敌意的。而她所有的感官,却不受控制地聚焦于那垂帘之后的身影。
楚曦端坐于帘后,声音透过珠帘传来,清冷平稳,条理清晰地主持着朝议,处理政务,与朝臣对答。谈论的正是两国边境摩擦及此次和谈的相关事宜。
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样。仿佛昨夜偏殿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从未发生。
萧灼垂着眼,心下却是一片冰冷的讥嘲。好一个摄政王,好一个楚曦。伪装、隐忍、掌控局面……她果然最擅长这个。
直到有大臣出列,言辞激烈地指控北朔此次边境挑衅,要求严惩来使、增兵备战。
殿内气氛瞬间紧绷。
萧灼抬眼,冷冽的目光扫向那名大臣,正要开口反驳。
珠帘后的楚曦却先一步出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李大人,此言差矣。北朔使团此次前来,是为和谈,而非问罪。边境冲突,双方皆有损伤,当以查明真相、平息干戈为重,而非一味煽动战火。”
她几句话,四两拨千斤,既驳斥了主战派的激进言论,又隐隐点出冲突另有隐情,将议题拉回了和谈的正轨。
那李大人似乎还想争辩,楚曦却不再给他机会,转而看向萧灼,语气公式化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萧将军,对于边境冲突起因,北朔方面有何看法?”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萧灼身上。
也就在这一刻,萧灼清晰地看到,垂帘之后,楚曦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极轻地触碰了一下她自己的唇瓣——那个昨夜被萧灼撕咬过的地方。
这个细微的、近乎无意识的动作,像一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萧灼眼中,扎进她强行冰封的心湖。
轰然一声,昨夜所有的触感、气息、对方压抑的喘息和颤抖……排山倒海般再次涌来,几乎将她淹没。
她喉咙发紧,袖中的手攥得更紧,指甲深陷皮肉,才维持住声线的平稳:“回摄政王,北朔亦认为此事疑点颇多,恐有第三方势力挑拨。我军巡边将领遭暗箭所害,现场亦发现非制式箭簇及可疑踪迹。本王此行,亦带来部分证物,愿与南靖共查真相。”
她的话,半真半假。证物是有,但“共查真相”却非北朔朝廷本意,更多是她基于自身判断的临场发挥。
帘后的楚曦似乎微微一顿,随即道:“如此甚好。两国邦交,贵在诚信。既都有心查明真相,便应摒弃前嫌,通力合作。”
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珠帘,落在萧灼身上:“此事,便交由……鸿胪寺与刑部协同北朔使团共同核查。萧将军意下如何?”
“可。”萧灼吐出简洁一字。
四目隔空相对,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一个冷硬如铁,一个平静无波。
仿佛只是两国权臣例行公事的对话。
但只有她们自己知道,这平静无波的朝堂之下,是怎样汹涌的暗流和未曾愈合的淋漓伤口。
她们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戒备、痛楚、无法言说的复杂,以及一丝……不愿承认的、因“共查真相”而悄然浮现的微弱契机。
朝会仍在继续,讨论着繁琐的条款和细节。
萧灼却有些心神不属。她注意到楚曦在处理政务时,偶尔会轻微地蹙一下眉,似有不适,但很快又掩饰过去。
是昨夜……自己弄伤了她吗?
这个念头一闪现,就被萧灼强行摁灭。心底却泛起更深的烦躁。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匆匆入殿,呈上一份密报给帘后的楚曦。
楚曦展开只看了一眼,面色虽未大变,但萧灼清晰地看到她搁在案几上的手,指尖骤然收紧。
紧接着,楚曦抬起眼,目光穿越百官,精准地落回到萧灼身上。那目光深处,带着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警示的意味。
萧灼心头猛地一跳。
发生了什么事?
那密报……与她有关?
楚曦很快收回目光,平静地宣布:“今日朝会暂且到此。边境核查一事,稍后由鸿胪寺与萧将军细议。退朝。”
百官叩首。
萧灼站在原地,看着那垂帘之后的身影起身,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离去,没有丝毫停留。
仿佛昨夜那场纠葛和方才那瞬间的眼神交汇,都只是她的错觉。
但萧灼知道,不是。
楚曦最后那个眼神,分明在告诉她——风雨欲来。
而且,是冲着她来的。
萧灼缓缓握紧拳,眼底冰封之下,重新燃起锐利的光芒。
好。
很好。
既然幕后之人布下了这么大一个局,将她与楚曦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么,这场棋,她就奉陪到底!
无论是为了北朔,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弄清楚那个该死的女人到底还隐瞒了多少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