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未停,敲打着摄政王府邸的重檐碧瓦,也敲打着萧灼愈发焦灼的心。她如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避开几处明岗暗哨,悄无声息地潜入府中。
相较于守卫森严的皇宫,这里的防卫对她而言并非牢不可破。她依循着记忆中昨夜短暂交锋的方位,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精准地摸向府邸深处那片应是主寝的区域。
越靠近,空气中的药味便隐隐约约地弥散开来,混杂着清冷的檀香,透出一种压抑的静谧。
萧灼的心沉了下去。她果然受伤了?是昨夜自己失控所致,还是今日……
寝殿外廊下并无侍卫,只有两名侍女垂首静立在紧闭的殿门外,神色恭谨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萧灼屏息凝神,如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掠上殿顶,伏身于阴影之中,轻轻揭开一片瓦隙。
殿内烛火通明,却并不晃眼。楚曦并未安寝,而是披着一件素色的外袍,背对着殿门方向,坐在窗边的软榻上。一名心腹医女正小心翼翼地为她左臂上一道新鲜的、颇深的伤口上药包扎。
那伤口明显是利刃所致,绝非昨夜自己造成的任何痕迹。
萧灼的呼吸瞬间窒住。真的是她!今夜那个出手杀了杀手、又迅速消失的黑影,真的是楚曦本人!她亲自去了?为什么?
“……殿下,此刃口淬有怪异麻药,虽已及时吸出大半,但仍需小心,三日内万不可再动用左臂,以免毒性渗入筋脉。”医女低声禀报,语气担忧。
“嗯。”楚曦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淡淡的,“今日之事,封口。”
“是。”医女熟练地包扎好,收拾药箱,躬身退下。
殿内只剩下楚曦一人。她并未起身,依旧保持着那个背对的姿势,微微侧头,看着窗外淅沥的雨丝,烛光在她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长睫低垂,看不清神色。
萧灼再也按捺不住。
她如同夜枭般无声落地,推开殿窗,身形一闪便已入内,反手将窗户关拢。一系列动作快如鬼魅,未发出丝毫声响。
直到她站定在殿中央,离软榻不过数步之遥,楚曦才仿佛刚刚察觉般,缓缓转过头来。
看到是她,楚曦的脸上并无太多惊诧,似乎早已料到她会来。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瞬间掠过极其复杂的情绪,警惕、疲惫、无奈,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痛楚。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硝烟和浓得化不开的尴尬与张力。
“看来本王的提醒,萧将军是收到了。”最终,楚曦先开了口,声音带着一丝失血后的微哑,语气却恢复了属于摄政王的清冷疏离,“只是不知,将军深夜擅闯本王府邸,意欲何为?莫非北朔的和谈诚意,便是如此?”
她试图用身份和言辞筑起高墙,将昨夜和今日那些失控的情绪隔绝在外。
萧灼却根本不接她的话茬,她的目光死死锁在楚曦包扎好的左臂上,声音冷硬得像冰:“为什么?”
楚曦眸光微闪,避重就轻:“本王不明白将军在问什么。若将军是为边境核查之事……”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萧灼猛地打断她,一步逼近,强大的压迫感瞬间弥漫开来,带着阿尔法信息素那不容忽视的侵略性,“为什么亲自去?为什么出手?那个杀手是谁派来的?‘影煞’又是怎么回事?我身边的人……是谁?!”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砸出的冰雹,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她强行忽略的后怕。
楚曦被她逼人的气势迫得微微后仰,靠在软榻引枕上,脸色似乎更白了些,却依然强撑着镇定:“萧将军,请注意你的身份和分寸!这里是南靖摄政王府,不是你可以放肆的地方!”
“身份?分寸?”萧灼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讥诮的弧度,“楚曦,在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身份和分寸可言?是北朔将军和南靖摄政王?还是寒鸦和颜卿?或者……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和……”她顿了一下,后面那个词在舌尖滚了滚,终究没有说出口,转而道,“……昨夜才撕咬在一起的疯子?”
这话太过直白,也太过羞辱。楚曦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底涌起屈辱和怒意,猛地坐直身体:“萧灼!你放肆!”
“我还能更放肆!”萧灼像是被她的反应彻底激怒,或者说,是被自己内心那团乱麻般的情绪逼得失控,她再次逼近,几乎要贴上软榻,弯腰一把攥住了楚曦未受伤的右手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回答我!你到底想怎么样?一边设局害我恨你入骨,一边又跑来替我杀人!一边在朝堂上与我虚与委蛇,一边又递纸条警告!楚曦,耍我很有趣吗?!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很有趣吗?!”
她的声音压抑而嘶哑,充斥着巨大的痛苦和困惑。这些疑问在她心里憋了整整一天一夜,几乎要将她逼疯。
楚曦手腕被攥得生疼,试图挣脱,却撼动不了分毫。萧灼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雨水的湿冷和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属于阿尔法的压迫感,让她心跳失序,脑中一片混乱。
“放开!”楚曦咬牙,另一只受伤的手臂下意识抬起想要格挡,却牵动了伤口,痛得她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汗。
萧灼看到她因疼痛而蹙紧的眉头和瞬间失血的唇色,动作猛地一僵,攥着她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几分。
就在这间隙,楚曦猛地抽回手,因用力过猛而向后踉跄了一下,撞翻了小几上的一套茶具。
“哗啦——!”清脆的碎裂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殿内死寂的对峙。
门外的侍女惊慌地低声询问:“殿下?”
“无事!不准进来!”楚曦立刻扬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和厉色。
门外瞬间恢复寂静。
楚曦喘着气,看着满地狼藉的瓷片和泼洒的茶水,又看向眼前眼神猩红、情绪处于崩溃边缘的萧灼,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同样巨大的痛苦席卷了她。
“我没想过耍你……”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沙哑,“那玉佩……是被我政敌设计偷走的。那个局,并非为我所设,而是针对你我的死局。萧灼,有人想让我们自相残杀。”
她终于吐露了部分真相,尽管依旧有所保留。
萧灼死死盯着她,像是要分辨她话中的真伪:“谁?”
“我还在查。”楚曦闭了闭眼,“‘影煞’残党重现,背后定然有人操控。至于你身边的人……”她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看向萧灼,“你此次带来的副将之中,是否有人近期行为异常?或与某些来历不明之人有过接触?”
萧灼脑海中瞬间闪过几个模糊的片段,副将闪烁的眼神,某些过于巧合的情报……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楚曦的提醒,并非空穴来风。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萧灼的声音依旧冰冷,但那份咄咄逼人的戾气却稍稍收敛了些许。
楚曦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因为无论你是萧灼还是寒鸦,此刻死在不明不白的阴谋里,于南靖无益,于……查明真相无益。”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但萧灼却在那片刻的沉默里,捕捉到了一丝别的什么。她看着楚曦苍白而隐忍的脸颊,看着那包裹着伤口的洁白纱布,想到她今夜冒险出手,想到那张带着血迹的纸条……
一种更加汹涌、更加混乱的情绪冲垮了她的理智。
她猛地伸出手,不是攻击,而是近乎粗暴地抚上楚曦的脸颊,拇指用力擦过她那昨夜被自己咬破、至今仍残留着细微伤痕的下唇。
动作带着惩罚的意味,却又掺杂着难以言喻的亲密和……确认。
楚曦浑身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偏头想躲开,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慌:“你干什么?!”
“你说我干什么?”萧灼的眼神暗沉得吓人,里面翻滚着爱恨、疑惑、愤怒以及一种几乎要将彼此吞噬的占有欲,“楚曦,你把我变成这个样子……你以为,几句轻飘飘的解释,就能一笔勾销吗?”
她的指尖下滑,猛地攥住了楚曦素色外袍的衣襟。
“刺啦——!”
布料撕裂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惊心。
楚曦圆润的肩头和一小片白皙的肌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和烛光下,也包括那处……深红色的、形似火焰的旧年疤痕。
萧灼的目光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死死盯在那个疤痕上。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两人粗重混乱的呼吸声,和窗外无止境的雨声。
爱恨、家国、阴谋、真相……在此刻全都模糊远去。
只剩下这个疤痕。
这个连接着过去与现在,连接着寒鸦与颜卿,也连接着萧灼与楚曦的、无法磨灭的印记。
萧灼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某种情绪彻底淹没。她缓缓地、颤抖地伸出手指,极轻地、近乎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个疤痕。
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和楚曦随之而来的剧烈战栗,像电流一样窜过她的四肢百骸。
她抬起眼,看向近在咫尺的楚曦。对方眼中充满了震惊、羞愤、慌乱,以及……一丝与她同样的、无法掩饰的痛楚与动摇。
“告诉我……”萧灼的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带着一种绝望的祈求,“颜卿……到底是不是你的一场戏?”
楚曦的嘴唇颤抖着,看着眼前这个人,这个她曾引为知己、又恨之入骨、此刻却流露出如此脆弱一面的萧灼,所有伪装的盔甲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垂下,一滴泪终于承受不住重量,从眼角滑落。
“……不是。”她听到自己用尽全部力气,吐出这两个字。
声音很轻,却像惊雷,炸响在两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