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内,灯火通明,却静得落针可闻。
萧灼负手立于窗前,背影挺拔如松,却透着一股冰封千里的寒意。窗外雨势渐歇,只剩下檐角滴答的残雨,敲打在死寂的夜里,也敲在屋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她身后,数名北朔随行的心腹将领垂首肃立,大气不敢出。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王副将站在稍前的位置,右眉骨那道旧疤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有些狰狞。他努力维持着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偶尔游移的眼神,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将军深夜召集我等,不知有何要事?”一名偏将忍不住低声问道。
萧灼缓缓转过身,目光如淬了冰的刀锋,缓缓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王副将脸上。她没有回答偏将的问题,而是直接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重压:
“王莽,你跟了我父亲多少年?”
王副将——王莽身体几不可查地一僵,旋即恭敬回道:“回将军,末将十六岁便追随老将军,至今已二十有三载。”
“二十三年。”萧灼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喜怒,“我父亲待你如何?”
王莽额角渗出细汗:“老将军对末将恩重如山,提携之恩,没齿难忘!”
“哦?”萧灼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冰冷的讥诮,“没齿难忘?所以,便是用勾结外敌、暗害旧主之女的方式来报答这份恩情的?”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所有将领骇然抬头看向王莽,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
王莽脸色骤变,猛地后退一步,手下意识按向腰刀:“将军!此话从何说起?!末将对北朔、对萧家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定是有小人诬陷!”
“诬陷?”萧灼一步步逼近他,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跳上,“那你告诉本王,你两次独自离开驿馆,去了何处?见了何人?采购的北朔‘紧缺药材’又在何处?”
王莽眼神慌乱,强自争辩:“末将……末将是去探访旧友……药材,药材已托商队带回北朔……”
“旧友?”萧灼猛地打断他,从怀中掏出一物,掷于他脚下!
那是一只不起眼的灰布钱袋,样式普通,但角落却用极细的丝线绣着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扭曲的蛇形图案——正是“影煞”内部用于标识身份的暗记!
“你那位‘旧友’,可是‘影煞’的残党?交给你的,除了这袋沾了毒粉的金铢,还有什么?是本王的行踪?还是驿馆的布防图?!”
王莽看到那钱袋,如见鬼魅,脸上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他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周围的其他将领此刻也已明白过来,看向王莽的目光瞬间充满了震惊与愤怒。
“王莽!你竟敢叛国!”
“老子宰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几名激进的将领怒吼着就要拔刀上前。
“退下!”萧灼冷喝一声,止住了他们的动作。她的目光依旧死死锁着王莽,那里面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沉的、被信任之人背叛的痛楚与冰寒。
“为什么?”萧灼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父亲视你如手足,我也从未亏待于你。北朔何处对不起你?萧家何处对不起你?”
王莽在她的目光逼视下,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踉跄一下,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恐惧、悔恨和破罐破摔的疯狂神色。
“为什么?”他尖声笑了起来,声音凄厉,“因为我儿子在他们手上!那些杀千刀的‘影煞’!他们抓了我唯一的儿子!我不照做,他们就剁了他的手指寄给我!我能怎么办?!老将军是对我有恩,可我儿子……我儿子才十五岁啊!将军!!”
他吼得声嘶力竭,涕泪横流,整个人瘫软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
殿内一片死寂。方才还义愤填膺的将领们,此刻也都沉默了,神色复杂。为人父母者,更能体会这种被挟制软肋的绝望。
萧灼闭了闭眼,胸腔中那股郁结的痛楚几乎要炸开。她料到有内鬼,却没料到竟是如此缘由。
良久,她缓缓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决绝的冰冷。
“拖下去。”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是!”两名亲兵上前,将瘫软如泥的王莽架起拖了出去。他没有再挣扎,只是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呜咽声。
殿内重新恢复寂静,气氛却更加沉重。
萧灼转过身,再次望向窗外,背影显得有些孤寂。她缓缓从怀中取出那枚染血的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玉石硌得掌骨生疼。
楚曦……她是不是早就料到了?她提醒自己小心身边人时,那冷淡的神色下,是否也藏着几分对这种无奈背叛的了然?
就在这时,窗外极轻地响动了一下。
一枚小石子裹着纸条,再次精准地从窗缝丢了进来,落在萧灼脚边。
众将领顿时警惕起来,手按兵刃。
萧灼却似乎早有预料,她弯腰拾起纸条,展开。
上面的字迹依旧是楚曦的,却比上次更加简洁,甚至带着一丝匆忙:
“城南,枯井。速。”
纸条边缘,同样沾染着一点未干的血迹,比上次更加鲜红刺眼。
萧灼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又有危险?还是……找到了什么?!
没有丝毫犹豫,萧灼猛地攥紧纸条,厉声下令:“所有人严守驿馆,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违令者,斩!”
“将军,您要去何处?”心腹副将急忙问道。
萧灼目光扫过他们,眼中是不容置疑的决断:“去清理真正的垃圾。”
话音未落,她已抓起佩刀,身影一闪,如夜鹰般投入窗外沉沉的夜色之中,方向直指城南!
留下的将领们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与担忧。将军她……似乎与那位南靖摄政王,有了某种他们无法理解的、危险的默契。
城南荒废的宅院区,一口被杂草半掩的枯井旁。
打斗痕迹明显,地上躺着两具身穿南靖普通百姓服饰却手持利刃的尸体,喉间皆是一剑毙命,伤口干净利落。
楚曦靠坐在井沿,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呼吸略显急促。她右手紧握着一柄软剑,剑尖犹自滴血,左臂的伤口显然因再次发力而崩裂,鲜血已将纱布染透大半。
听到破空之声,她警惕地抬头,看到是萧灼,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分,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初。
“看来萧将军清理门户的速度,还不算太慢。”她语气依旧带着惯有的讥诮,却难掩虚弱。
萧灼落地,目光迅速扫过现场,最后落在她鲜血淋漓的左臂上,眉头死死拧紧:“你不要命了?!”
楚曦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因牵动伤口而变成一声压抑的抽气:“比不上萧将军……昨夜欲取我性命时的狠厉。”
萧灼被噎得一窒,脸色更加难看。她大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抓住楚曦的手腕,查看她的伤势。
楚曦下意识想挣脱,却被她更用力地握住。
“别动!”萧灼低吼,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焦灼。她从怀中取出金疮药,动作粗暴却意外迅速地扯开那被血浸透的旧纱布,将药粉撒在狰狞的伤口上。
药粉刺激伤口,楚曦痛得浑身一颤,咬紧了下唇,才没哼出声。
萧灼看着那皮肉翻卷的伤口,再想到这伤是因何而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胀。她撕下自己内袍干净的衣角,动作略显笨拙却异常专注地重新为她包扎。
整个过程,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药味和一种极其诡异的、紧绷的静谧。
直到包扎完毕,萧灼才松开手,语气生硬地问:“怎么回事?”
楚曦缓过一口气,指着那口枯井:“下面有东西。我查到这处可能是‘影煞’的一个临时联络点,过来时正好撞上他们转移货物。解决了这两个,下面应该还有,但我……”她看了一眼自己无法用力的左臂,没再说下去。
萧灼立刻明白了。她需要帮手,而自己,是她此刻唯一能信任(或者说,唯一能利用)的、且有能力对付下面那些人的“盟友”。
“在这里等着。”萧灼冷冷丢下一句,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枯井之中。
井下别有洞天,是一条狭窄的密道。萧灼如鬼魅般潜入,很快便听到里面传来压低的交谈声和物品搬动的声音。
没有丝毫犹豫,短刃出鞘,寒光乍现!
片刻之后,萧灼从井中跃出,身上沾了些许尘土,却毫发无伤。她将手中提着的一个沉甸甸的、密封的铁盒扔在楚曦面前。
“下面三个,解决了。只剩这个。”
楚曦看着那铁盒,目光凝重。她尝试用未受伤的右手打开,却发现盒盖锁死,结构奇特,强行开启可能会损毁内部物品。
“需要钥匙或者特殊方法。”楚曦蹙眉。
萧灼蹲下身,仔细查看那铁盒的锁孔,忽然道:“这锁芯结构……我好像在北朔军机处的旧档里见过类似的图示。是十几年前一个被剿灭的、专为贵族打造机密机关的工匠世家的手艺。”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北朔的机关锁,南靖的“影煞”残党,两国朝中可能存在的幕后黑手……这条阴谋的线,比他们想象的牵扯更深!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似乎是南靖京兆府的巡夜兵丁被之前的打斗声引来了!
“走!”萧灼毫不犹豫,一把抓起铁盒,另一只手猛地揽住楚曦的腰,将她带起,足尖一点,迅速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巷道阴影之中。
楚曦猝不及防被她带入怀中,鼻尖瞬间充斥着她身上冷冽的气息和淡淡的血腥味,身体有一瞬的僵硬,却并未挣扎。
风声在耳边呼啸,背后的火光和人声渐远。
萧灼揽着她,在屋顶巷道间飞速穿梭,动作敏捷而稳健。楚曦侧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线条冷硬的下颌,感受着腰间那只手臂传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温度,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恨她,疑她,却又不得不倚仗她。
而这个人,昨夜还想杀了自己,此刻却……
就在这时,萧灼忽然低下头,目光正好与她对上。
那眼神深处,翻涌着与她同样复杂的情绪,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让人心悸的东西。
“楚曦,”萧灼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模糊,却清晰地砸入她耳中,“我们之间的账,慢慢算。但在揪出幕后黑手之前……”
她顿了顿,揽在她腰间的手臂收紧了几分,仿佛宣告某种所有权。
“你的命,只能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