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蜿蜒的山道上。萧灼策马疾驰，怀中人温热的呼吸与浓重的血腥气交织成一张矛盾的网，紧紧缠绕在她的心头。每一次颠簸，都让楚曦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那声音细微却清晰，像针一样刺着萧灼的耳膜。

腰间那只玄铁盒沉甸甸地坠着，冰冷坚硬的触感隔着重甲依旧清晰，仿佛里面装着的不是死物，而是两国之间无数不可告人的、蠕动的阴谋，正随着马蹄声不安地躁动。

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却吹不散她脑海中翻腾的景象——井边短暂的结盟，那人苍白脸上异常明亮的眼眸，还有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小心身边人”。

“驾！”她猛地一夹马腹，骏马吃痛，箭矢般射入更深沉的黑暗。

驿馆孤零零地矗立在旷野边缘，像一座被遗忘的坟墓。尚未勒停马匹，亲兵已疾步迎上，面色在风灯摇曳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凝重，手中托着一物。

那是一枚染血的翠玉。

玉佩雕工精湛，质地温润，即便沾满了污血，依旧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泽。边缘那一处细微的磕痕，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瞬间刺穿了萧灼的瞳孔——

那是她某次与颜卿切磋时，不慎用刀柄碰到的。当时月光很好，颜卿微微一怔，随即失笑摇头，指尖摩挲着那处瑕疵，语气温和带着些许无奈：“寒鸦阁下好身手，我这玉佩可是差点碎了。”

他从未让这玉佩离身。

而现在，它躺在亲兵粗糙的掌心里，被半凝固的、暗红色的血污包裹，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在……城西荒岭发现的。”亲兵的声音干涩，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现场……有打斗痕迹，还有……不少南靖宫廷暗卫的尸首。”

空气似乎凝固了。所有关于合作、关于权衡、关于两国大势的冷静盘算，在这一枚小小的玉佩面前，脆薄如纸，瞬间被撕得粉碎。

指节被捏得惨白，发出咯咯的轻响。胸腔里那股翻涌的痛楚，那因楚曦重伤而生的焦灼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牵动，在这一刻骤然冻结，凝固成淬毒的冰棱，尖锐地刺穿她的五脏六腑。

楚曦那句警示，此刻化作了最辛辣、最恶毒的讽刺，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她猛地回头，目光如冰刃般射向驿馆方向。那个刚刚被她小心翼翼安置下的、虚弱苍白的南靖摄政王……那张脸，此刻在她眼中扭曲成了最恐怖的梦魇。

是她？

竟然是她？！

“锵——”

寒鸦的匕首无声无息地滑出袖口，幽暗的刃身映出她骤然赤红的双眼，那里面翻涌着近乎癫狂的杀意，几乎要溢出来。

“看好她。”三个字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冰砾狠狠砸在地上，带着刺骨的寒意，“若有何异动，格杀——勿论！”

最后两个字，血腥味扑面而来。

她甚至没有再看驿馆一眼，猛地转身，披风在夜风中猎作响，卷起一股决绝的旋风。戎装上的血渍早已干涸发暗，如同她此刻骤然死去的心。

跃上马背，狠狠一鞭抽下，目标直指北方——北朔军营的方向！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贪婪地吞噬了她疾驰而去的身影。

……

楚曦靠在驿馆冰冷坚硬的墙壁上，缓缓闭上眼。臂间伤口因之前的颠簸再次崩裂，温热的血液浸透了临时包扎的布条，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抽痛。

但比伤口更冷的，是萧灼离去前那最后一眼。

那一眼，冰冷、仇恨、疯狂，裹挟着毫不掩饰的、纯粹的杀意。井畔那短暂得如同幻觉的盟约，在那一眼之下，已被彻底撕碎，碾落成泥。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把名为“寒鸦”的匕首所带来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

城西荒岭，破庙。

残垣断壁在灰白色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凄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和死亡特有的腐败气息。

七八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瓦砾杂草之间，服饰统一，皆是南靖宫廷暗卫的打扮。致命伤多在喉间或心口，干净利落，显示出杀人者极高的效率。

萧灼站在废墟中央，戎装染血，面色是一种近乎僵硬的平静，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足以毁灭一切的黑色漩涡。

她的靴底踩过粘稠的暗红色土壤，发出轻微的吧唧声。

一枚染血的翠色玉佩，被她不慎从一具俯卧的尸体怀中踢出，咕噜噜滚落，停在泥泞的低洼处。

那一抹熟悉的翠色，像一道惊雷，猝然劈入她的视野。

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滞。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冻结。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玉石。染血的玉佩被她拾起，牢牢攥在手心，那坚硬的棱角硌得掌骨生疼，却又仿佛烙铁般滚烫，一路灼烧到心脏最深处。

熟悉的磕痕。熟悉的温度。

颜卿……

那个月下抚琴、笑谈风月、会因她一个意外靠近的拥抱而微微侧过脸、耳根泛红的颜卿……

“呃……”

角落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濒死的呻吟。

萧灼猛地抬头，所有的悲痛恍惚在万分之一秒内被碾碎、重组，化为实质般的、滔天的杀机！身影如鬼魅般掠至声源处，匕首冰冷的刃尖死死抵住那名尚未断气的南靖暗卫的咽喉，几乎要将其钉入地面。

“说！”她的声音嘶哑破裂，完全变了调，每一个字都裹着血腥气，“这玉佩的主人……何在？！”

那暗卫瞳孔涣散，胸口有一个可怕的血洞，随着他艰难的呼吸，不断涌出带着气泡的浓血。他看着萧灼，眼神混沌，却竟然咧开一个充满恶意的、扭曲的笑容。

“长…长公主……有令……”他每说一个字，都有血沫从嘴角溢出，“那…姓颜的琴师……知情……太多……格杀……勿论……”

萧灼的手指猛地收紧，刃尖更深地陷入皮肉，几乎能感受到喉骨的存在：“尸体呢？！”

“扔……扔了……”暗卫的眼神开始彻底涣散，最后的意识支撑着他吐出最恶毒的结局，“前面……悬崖……乱葬岗……呵……呃……”

最后一声气音断绝，那抹恶意凝固在他死灰色的脸上。

乱葬岗。

萧灼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瞬间被石化的雕像。

她去过那里。那是城西荒野尽头的一处断崖之下，常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恶臭。野狗啃噬，秃鹫盘旋，是无名尸首、罪囚、以及所有不见光的存在最终的归宿，只有绝望和腐烂在那里疯狂滋生。

颜卿……那个清风朗月般的人……最终被像垃圾一样丢弃在那里？被野狗秃鹫啃噬得面目全非？

就因为他是寒鸦的朋友？就因为他可能窥见了南靖长公主那副美丽皮囊下的恶毒心肠？！

因为她……楚曦！

“啊——！！！”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仿佛濒死野兽般的嘶吼，终于冲破了那死死扼住喉咙的桎梏，从她胸腔最深处爆发出来！凄厉、绝望、疯狂，震得破庙残存的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她猛地一拳砸向身旁半倾的石柱！

“砰！”

骨节与坚硬岩石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皮肉瞬间开裂，鲜血淋漓，染红了斑驳的石面。

可她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心里的那个窟窿，更大，更空，更冷，呼啸着刮过能冻结灵魂的寒风。所有月下朦胧的情愫，所有不经意间的悸动，所有小心翼翼靠近又退开的试探，所有关于未来或许可能的一丝奢望……此刻尽数化为世上最尖锐最寒冷的冰锥，狠狠刺穿她的心脏，然后冻结成永不融化的、沸腾的恨意。

楚曦。

南靖长公主，楚曦。

……

北朔军营，主帅大帐。

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萧灼冷硬如石刻的侧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她已换回全套将军戎装，玄甲冰冷，手上的伤口只是被粗暴地用布条缠绕勒紧，依旧有暗红的血迹隐隐渗出，她却浑然未觉。

巨大的案几上，摊开着一幅极为详尽的南靖都城及宫廷布防图。山川河流，宫墙殿宇，明哨暗卡，巡逻路线，甚至一些不为人知的密道出口，都被细细标注。为了这份东西，她动用了埋藏多年的所有江湖关系，动用了军中最隐秘的力量，不惜欠下天大人情，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才在最短时间内送到她的面前。

冰冷的视线落在图纸上那座象征着南靖权力巅峰的、层层嵌套的巨大宫殿群。朱笔饱蘸腥红，如同饱蘸鲜血，在那复杂的图示上狠狠圈划出几个点。每一个红圈，都精准地落在宫防最严密、堪称绝境的位置，尤其是最核心处——那座标注着“长公主寝殿”的华丽宫苑。那不再是一个政治博弈对手的居所，而是一个必须被彻底摧毁、碾碎、由寒鸦亲手斩灭的仇人的心脏。

“将军，您……您真要……”副将站在下首，目光艰难地从那几个触目惊心的红圈上移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喉咙发干，“南靖宫廷守备森严程度远超以往，楚曦如今权势煊赫，身边高手如云，据说还有神秘力量护卫……此举，无异于自投罗网，九死一生！况且，两国局势微妙至此，您身系北朔边陲安危，若在此刻出事，后果不堪设想！还请将军三思！”

“她必须死。”萧灼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令人从骨髓里感到寒冷的决绝，“不是两国交战的击杀，是私仇。我，萧灼，以寒鸦之名，誓取楚曦性命。”

副将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瞳孔骤缩。将军竟是要彻底抛开北朔将军的身份，动用那早已封存的、属于江湖顶尖杀手“寒鸦”的身份，去行刺敌国摄政王？！这不仅仅是冒险，这简直是疯狂！一旦败露，或者失败，引发的将是滔天巨浪！

“将军！不可！这……”

“出去。”萧灼打断他，目光甚至没有从地图上移开一分，指尖点在那片被朱红圈禁的宫殿群上，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压抑到极致的、迫不及待要饮血的渴望。

副将所有劝谏的话被堵在喉咙里，他看着萧灼眼中那片沉沉的、毫无生气的死寂，那里面除了毁灭的火焰，再无其他。他最终什么也没能再说，重重抱拳，躬身退出了大帐，背影沉重无比。他明白，此时的将军，已不再是为国征战的统帅，而是一把彻底出鞘、崩碎了所有羁绊、只为饮仇人血而存在的凶刃。

帐内重归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声。

萧灼的指尖缓缓划过布防图上那些曲折的线条，最终死死摁在“长公主寝殿”那几个小字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图纸戳穿。

她想起不久前的南靖宫宴。彼时她以北朔将军的身份出席，珠帘之后，那个身影窈窕、举止优雅、看似弱不禁风的长公主。隔着晃动的珠翠，那双眼睛望过来时，自己竟曾荒谬地觉得有一丝莫名的熟悉……甚至还有过一瞬间的失神。

可笑！

荒唐！

简直是天底下最讽刺、最恶毒的笑话！

她从怀中取出那枚染血的翠玉玉佩，动作近乎虔诚，却又带着刻骨的恨意。她将它轻轻放在冰冷的布防图上，正正压在那“楚曦”二字之上。

玉石与纸张接触，发出细微的轻响。

“颜卿……”她低声喃喃，仿佛情人之间最亲密的呓语，可从唇齿间溢出的，却是淬了剧毒、不死不休的誓言，“等着看我……如何将她加诸于你身的痛苦与屈辱，百倍、千倍地奉还。”

“楚曦……”

烛火猛地爆开一个巨大的灯花，骤然亮起的光焰瞬间映亮她整张脸，眼底那片癫狂与悲痛交织的赤红，鲜艳得如同地狱之火。

“我会找到你，揭开你柔弱伪善的面皮，让你在绝望中忏悔你所做的一切……”

声音低沉下去，却更加恐怖，带着一种近乎愉悦的残忍期待。

“然后，亲手送你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