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施缪情的话,陆晚柠缓缓抬起眼。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烛光在她眼中跳跃,却似乎无法照亮其深处的情绪。她轻轻将手中的水杯放下,动作舒缓,与周遭逐渐紧绷的氛围格格不入。
“我确实知道一个。”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息聆听,“它没有狰狞的面目,也没有绝对的规则。它更像是一种……‘氛围’,一种‘邀请’。当你察觉时,往往已身在其中,难以脱身。”
她微微停顿,仿佛在回忆,又像是在斟酌词句。
“这个故事,叫做《蚀骨青》。”
“这个故事,”陆晚柠的声音如同耳语,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源于我曾曾祖辈的一位姑婆的遭遇。它发生在江南水乡,一个常年被烟雨笼罩、青石板路滑腻、白墙黛瓦长满青苔的古老小镇。那里的美,是潮湿的、静谧的,却也容易滋生一些……别的东西。”
“《蚀骨青》,侵蚀的蚀,骨头的骨,青色的青。”她解释着名字,语气平淡,却让这几个字带上了不祥的意味,“它不急于索取性命,它更偏好……一种缓慢的置换。用一种冰冷的‘宁静’,换走你身上活人的‘温度’和‘记忆’。”
那位姑婆,我们暂且称她为“莲小姐”吧。莲小姐年轻时是镇上有名的绣女,心思细腻,性情温婉,但也因此体弱多病,尤其畏寒。一年深秋,她染了风寒,久咳不愈,夜里总是惊悸多梦,身体日渐消瘦。家里人请了无数大夫,汤药吃了不少,却总不见好。
后来,镇上一位年迈的渔婆(这种老人往往知道一些古老的事情)偷偷告诉莲小姐的母亲,说莲小姐这病,恐怕不全是实病,像是沾了“不干净”的阴寒东西,伤了根本。她说,或许可以试试去镇外那座荒废已久的“青瓷观”里拜一拜。观里供的不是寻常神佛,而是一尊据说能“吸走病秽”的“瓷母”像。但渔婆也再三警告:心要诚,但不可久留,尤其不能在观里过夜,日落前必须离开,并且,绝对绝对不能接受观里的任何“馈赠”,尤其是“青色”的东西。
病急乱投医。莲小姐的母亲虽然将信将疑,但看着女儿日渐憔悴,还是决定带她去试一试。
那青瓷观坐落在一片竹林深处,久无人迹,石板路上覆满了厚厚的湿滑青苔,白墙斑驳,露出内里黑色的霉斑。观很小,只有一进院落,正殿的门扉半塌,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年灰尘、潮湿木头和某种……淡淡的、奇异的瓷器冷香混合的味道。
殿内果然没有神像,只有一尊真人大小的女子坐像,通体由青瓷烧制而成。瓷像的面容模糊不清,仿佛蒙着一层水汽,带着一种似笑非笑、悲喜莫辨的神情。它的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姿态倒是异常宁静。瓷身因为年代久远,布满了细密的冰裂纹,有些地方还沾染了污渍和苔痕,整体透着一股子凄清诡异。
莲小姐的母亲按照渔婆的指示,简单摆了带来的果品,拉着女儿跪下磕头,低声祈求瓷母吸走病气,保佑女儿康复。
殿内安静得出奇。只有母女俩压抑的呼吸声。
磕完头,起身时,莲小姐忽然轻轻“咦”了一声。她看到那瓷母交叠的双手指缝里,似乎夹着什么东西,露出一小角青色。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将其抽了出来。
那是一片青瓷片。形状并不规则,边缘圆润,触手冰凉沁骨,仿佛握着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瓷片色泽温润,是那种雨过天青的颜色,很好看。
“放下!”母亲记得渔婆的警告,脸色发白,急忙低喝。
莲小姐却像是没听到,着迷似的看着那片青瓷。说来也怪,握着这冰凉的瓷片,她一直燥热郁结的胸口似乎舒缓了一些,一直缠绕不休的咳嗽也奇异地平复了。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妈,我感觉好多了。”莲小姐喃喃道,眼神有些发直,“它……它好像真的有用。”
母亲见她气色似乎真的好转了一些,一时也有些犹豫。再加上莲小姐坚持,甚至第一次表现出近乎执拗的态度,母亲最终妥协了,心想一片瓷片而已,带回去应该无妨。
回到家后,莲小姐将那片青瓷贴身收藏。她的咳嗽果然日渐减轻,睡眠也安稳了许多,不再惊悸。但与此同时,她也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
她比以前更安静了,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握着那片青瓷,望着窗外的雨丝,一坐就是大半天,眼神空茫,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对以往喜欢的刺绣失去了兴趣,对家人的关怀也反应淡漠。她的体温似乎比以前更低,夏天里手也是冰凉的。
而且,她开始对某种特定的青色表现出异乎寻常的迷恋。她收集一切带有那种“雨过天青”色的东西:碎布、纸张、甚至一片树叶。她不再喜欢鲜艳的颜色,衣物渐渐都换成了各种深浅不一的青、灰、白。
家里人都觉得她是大病初愈,身体虚弱,心情郁结,并未太在意。
直到有一天,母亲帮她整理房间时,无意中发现梳妆盒里不止一片青瓷片,而是变成了三片!那新增的两片,是从哪里来的?母亲感到一阵寒意,追问莲小姐。莲小姐只是茫然地看着她,说不知道,或许本来就在那里吧。
母亲心中不安,偷偷去找那渔婆。渔婆一听,捶胸顿足,说坏了坏了,这是被“缠”上了!那瓷母像根本不是吸病气的,它是专门“吸纳”活人精气神和记忆的!那片青瓷,就是一个“引子”,一个“锚点”!它用暂时的舒缓做诱饵,一步步将阴寒的“宁静”导入人体,同时会不断“召唤”更多的碎片来到宿主身边。每多一片,宿主身上的“人气”就会被置换掉一分,记忆会模糊,情感会淡漠,最后会彻底变成一个只知道追逐那种青色、没有过去、没有温度、如同瓷器般冰冷易碎的“人偶”!
而这个过程,就叫做“蚀骨青”。那种青色,会像苔藓一样,慢慢侵蚀掉你的骨头、你的记忆、你的灵魂,让你也变成那种冰冷的、易碎的青色。
渔婆说,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刻扔掉所有青瓷片,远离那座观,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如果碎片超过七片,就……
母亲吓得魂飞魄散,冲回家,强行从莲小姐身上搜出了那三片青瓷片。莲小姐第一次表现出激烈的情绪,她哭喊着,挣扎着,像被夺走了最重要的东西,眼神里充满了陌生的冰冷和怨怼。
母亲不顾她的哭闹,将瓷片用厚布包了,跑到很远很远的河边,用力扔进了河中心。
之后几天,莲小姐像是生了一场大病,精神萎靡,时而哭泣时而发呆。但似乎,那种诡异的“宁静”感消失了,她恢复了一些往日的情绪,虽然身体依旧虚弱。
家里人稍微松了口气,以为事情过去了。
然而,一周后的一个清晨,母亲推开莲小姐的房门,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
窗台上有几个湿漉漉的、带着青苔的脚印。
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五片青瓷片。色泽温润,雨过天青。比之前还多了两片。
莲小姐不见了。
人们最后在那座荒废的青瓷观里找到了她。
她背对着门口,坐在那尊瓷母像前的蒲团上(那蒲团早已腐烂,此刻却似乎焕然一新),身上穿着一件不知从何而来的、宽大的青色袍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听到动静,她缓缓回过头来。
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皮肤光滑得近乎诡异,透着一种瓷器的质感。她的眼神空洞,平静得可怕,看到亲人也没有丝毫波澜。她的手指冰冷僵硬,正轻轻抚摸着膝上放着的一件东西——那是一件尚未完成的、用无数细小青瓷片精心绣成的嫁衣(她病前一直在为自己绣嫁衣),针脚细密得非人力所能及,却透着一股死寂的冰冷。
她看着众人,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和那瓷母像一模一样的、似笑非笑、悲喜莫辨的表情。
她开口说话,声音轻轻的,像是瓷器轻轻碰撞:
“这里很安静……” “我不冷了……” “你们……要留下来……一起吗?”
她的身边,散落着更多青瓷片,粗略一看,早已超过了七片。
没人敢靠近。最终,人们惊恐地退出了道观,封死了观门。
据说,后来有人雨夜路过那片竹林,隐约能看到观里透出一点青荧荧的、冰冷的光,还能听到极其细微的、仿佛瓷片轻轻摩擦的叮咚声,像是有人在里面继续“绣”着那件永远无法完成的嫁衣。
而镇上偶尔会有体弱畏寒、心思郁结的人,尤其是在漫长的雨季,会莫名失踪。人们有时会在他们失踪的地方,发现一小片润泽的、雨过天青色的碎瓷。
陆晚柠的故事结束了。她依旧平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刚才那个关于缓慢侵蚀、冰冷置换、记忆消亡的恐怖故事与她无关。
房间里陷入一种不同于之前的寂静。没有惊呼,没有讨论,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弥漫着无形寒意的沉默。仿佛每个人都在下意识地感受自己的体温,确认自己的记忆。
“青……青色……”周小满小声嗫嚅着,下意识地避开视线,不敢去看房间里任何带有青色的物件。
“这种……”陈默罕见地沉吟了片刻,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基于某种特质(体弱、郁结)的定向吸引和缓慢转化。不是瞬间的恐怖,而是……一种渐进的、不可逆的‘异化’。目标并非死亡,而是成为它们的一部分。这种模式……更令人……”
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
“冰冷……”赖馨得裹紧了身上的毯子,声音发颤,“温暖和记忆都被换走了……这比死了还可怕……”
秦筝眉头紧锁,手指收紧:“无法对抗。诱惑源于自身的渴望(对病愈的渴望,对宁静的渴望)。一旦接受,便是沉沦的开端。防不胜防。”
施缪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狠话,却发现这种无声无息的侵蚀,根本无处发力,最后只是烦躁地“啧”了一声。
烛火的光芒似乎也无法驱散这故事带来的阴冷湿气了。
陆晚柠抬起眼,目光淡然扫过众人,轻声问道:“下一个,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