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
那抹耀眼的金色。
决绝地消失在火光与烟尘之中。
没有回头。
雨宫瞳僵立在原地。
站在尸山血海之间。
手腕上。
还残留着他方才紧握的力度。
和那句冰冷的质疑。
“是你吗……”
“这厄运……”
“是你带来的吗?!”
每一个字。
都像烧红的烙铁。
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比四周飞溅的鲜血更灼痛。
周围的喊杀声。
垂死的哀嚎。
兵刃的碰撞。
似乎都隔了一层厚厚的琉璃。
变得模糊而遥远。
她只听见自己心脏。
在胸腔里疯狂又空洞地跳动。
咚。
咚。
咚。
像一面被敲破的鼓。
她是谁?
是那个被君王捧在手心。
可以随意砸碎稀世珍宝的宠妃?
还是那个被无情抛弃在战场。
被视为带来厄运的妖物?
混乱的思绪。
如同暴风雪。
在她脑海中疯狂旋转。
撕扯着她最后的意识。
一支流矢带着尖啸。
擦着她的耳畔飞过。
带起的劲风削断了她几根发丝。
她却毫无反应。
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沾满泥泞和血点的手。
那双手。
曾经被君王执起。
吻过指尖。
如今。
只剩下冰冷的粘腻和腥气。
“娘娘!”
一声带着哭腔的、尖锐的呼喊。
穿透了震耳欲聋的喧嚣。
一个娇小的身影。
连滚带爬地冲破混乱的人群。
扑到她的身边。
是她的贴身侍女小禾。
梳得整齐的发髻早已散乱。
脸上满是黑灰和泪痕。
小小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娘娘!快走!快走啊!”小禾死死抓住她的手臂。
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变调。
用力想将她拖离这片死亡之地。
雨宫瞳茫然地转过头。
墨黑的瞳孔没有焦点。
倒映着小禾惊恐万状的脸。
“走……?”她喃喃地重复。
像一个不解其意的孩童。
“去哪里?”
“砰!”
一个沉重的身躯猛地撞开她们身边一名扑来的叛军士兵。
银甲染血。
头盔不知所踪。
露出一张年轻却写满疲惫与决绝的脸。
是仅存的一名王家亲卫。
“跟我来!”他嘶哑地低吼。
眼神锐利地扫过混乱的战场。
一把抓住雨宫瞳的另一只胳膊。
力道之大。
不容置疑。
“从西侧!那里火势小!快!”
几乎是半拖半拽。
亲卫和小禾架着失魂落魄的雨宫瞳。
深一脚浅一脚地。
在尸骸与火光间踉跄穿行。
箭矢不时从头顶掠过。
灼热的气浪舔舐着皮肤。
惨叫声不绝于耳。
每一次声响。
都让小禾发出压抑的惊喘。
亲卫则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用身体为她们挡开可能的危险。
雨宫瞳被动地跟着。
脚步虚浮。
像个被抽走了线的木偶。
她的世界。
只剩下手腕被攥紧的疼痛。
和鼻端那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他们奇迹般地冲出了燃烧的河谷出口。
将那片人间地狱抛在身后。
但危险并未结束。
零星的叛军骑兵发现了他们。
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
呼喝着追了上来。
“进山!”亲卫当机立断。
指着前方黑黢黢的、如同巨兽脊背般连绵的山林。
三人一头扎进了茂密的丛林。
黑暗中。
荆棘撕扯着华丽的衣甲。
树枝抽打在脸上身上。
脚下是湿滑的苔藓和盘错的树根。
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身后的马蹄声和追喊声越来越近。
火把的光亮在林木间晃动。
如同鬼眼。
亲卫猛地停下脚步。
他将雨宫瞳和小禾用力推向一块巨大的山石后方。
声音急促而低沉。
带着不容反驳的决绝。
“躲在这里!”
“不要出声!”
“无论听到什么!”
“都不要出来!”
他深深看了雨宫瞳一眼。
那眼神复杂。
有忠诚。
有无奈。
最终都化为一片沉沉的死寂。
说完。
他猛地转身。
拔出腰间的佩刀。
义无反顾地。
朝着追兵来的方向。
冲了回去!
“来啊!狗杂种们!你爷爷在此!”他发出巨大的怒吼。
极力吸引着所有的注意力。
脚步声。
怒骂声。
兵刃交击的脆响。
很快在不远处激烈地响起。
紧接着。
是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
然后。
一切归于沉寂。
只有火把的光亮。
在原地徘徊了片刻。
似乎咒骂了几句。
然后渐渐远去。
继续向着更远处搜索。
山石后。
小禾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身体抖得如同筛糠。
雨宫瞳靠在冰冷粗糙的石头上。
亲卫最后冲出去的那声怒吼。
和那声短暂的闷哼。
像一把冰冷的锥子。
狠狠刺入她麻木的心脏。
又一个。
因她而死。
黑暗中。
她缓缓闭上眼睛。
浓密的长睫剧烈地颤抖着。
不知过了多久。
四周彻底安静下来。
只剩下山风吹过林梢的呜咽。
和不知名夜枭的啼叫。
凄厉得令人心头发毛。
“娘……娘娘……”小禾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们……我们怎么办?”
雨宫瞳缓缓睁开眼。
墨黑的瞳孔。
在惨淡的月光下。
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没有任何光亮。
她没有回答。
只是挣扎着。
扶着山石站起身。
活下来。
仿佛成了一种本能。
一种刻在骨血里。
属于狐狸的、最原始的本能。
两个身影。
相互搀扶着。
深一脚浅一脚。
向着山林更深处蹒跚而行。
没有方向。
没有目的。
只想离那血腥之地远一些。
再远一些。
衣衫被撕裂。
皮肤被划破。
冰冷的露水浸透了单薄的鞋履。
每一声夜枭的啼叫。
每一次风吹草动。
都让她们惊惶失措。
她们不知道。
在慌不择路的逃亡中。
已然踏入了这片山林真正的禁区。
一片连最老练的猎人都轻易不敢涉足的领地。
空气中。
开始弥漫起一种特殊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那是大型猛兽标记领地留下的腥臊味。
混合着一种……死寂。
周围的虫鸣。
不知何时。
完全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
绝对的寂静。
小禾害怕地缩紧了肩膀。
牙齿咯咯作响。
“娘……娘娘……这里好静……”
雨宫瞳也停下了脚步。
她异常敏锐的感官。
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危险的信号。
比战场上的箭矢更令人毛骨悚然。
那是一种……被盯上的感觉。
冰冷。
粘稠。
充满最原始的饥饿与杀戮欲望。
她的脊背窜起一股寒意。
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猛地回过头。
就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的密林阴影里。
两点幽绿的光芒。
如同鬼火。
悄无声息地亮起。
一动不动地。
锁定在她们身上。
那光芒。
冰冷。
残忍。
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耐心。
“啊——!!!”
小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极度恐惧的尖叫!
转身就想逃跑!
但已经太晚了。
伴随着一声低沉浑厚、震得人心脏几乎停跳的虎啸!
一道巨大的、黄黑相间的影子!
如同离弦之箭!
从阴影中猛扑而出!
带着腥风!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直接将小禾扑倒在地!
骨骼碎裂的可怕脆响。
和小禾戛然而止的短促惨叫。
同时响起!
温热的液体。
溅了雨宫瞳满脸满身。
她僵在原地。
瞳孔放大到极致。
呆呆地看着眼前血腥的一幕。
看着那巨大的百兽之王。
用它强而有力的爪子。
按住那具还在微微抽搐的、娇小的躯体。
低下头。
整个世界。
仿佛被抽离了所有声音。
只剩下那令人牙酸的……
咀嚼和撕扯声。
月光冰冷。
透过稀疏的枝叶。
惨白地照在那斑斓猛虎的身上。
照在它嘴边淋漓的鲜血上。
照在雨宫瞳苍白失血的脸上。
她看着。
看着小禾消失在那血盆大口之中。
看着那曾经鲜活的生命。
如此轻易地。
化为野兽的晚餐。
巨大的恐惧。
如同冰冷的潮水。
瞬间淹没了她。
冻结了她的血液。
也冲垮了她最后一丝理智。
她没有尖叫。
没有逃跑。
只是站在那里。
如同石化。
那猛虎似乎享用完了开胃的小点。
它抬起头。
幽绿残忍的虎目。
转向了雨宫瞳这个更大的目标。
沾满鲜血的巨口张开。
露出匕首般的獠牙。
发出一声带着满足和催促的低吼。
它迈开步伐。
无声地。
优雅地。
步步逼近。
雨宫瞳看着那不断靠近的死亡。
墨黑的眼底。
最后一丝人类的情感。
彻底湮灭。
只剩下纯粹的、兽类的惊恐。
在那极致的恐惧中。
她身上那件早已破损不堪、沾满泥泞和血污的银色软甲。
似乎发出了微弱的光。
靠近心脏的位置。
那片淡金色的、符文般的印记。
开始隐隐发烫。
她的视野开始模糊。
扭曲。
那逼近的猛虎巨大的身影。
似乎与记忆中某个画面重叠……
“吼——!!!”
猛虎失去了耐心。
后腿蹬地!
带着席卷一切的腥风!
猛地扑了上来!
巨大的冲击力将雨宫瞳狠狠撞倒在地!
后背重重砸在冰冷的土地上!
剧痛瞬间传遍全身!
她能感受到那沉重如山的身躯压制着她!
能闻到那扑面而来的、令人作呕的浓烈腥气!
能听到那近在咫尺的、贪婪的喘息!
她徒劳地伸出手。
想要推开。
指尖却只触碰到冰冷光滑的皮毛。
和其下强健无比、充满爆发力的肌肉。
绝望如同冰水。
灌满了她的心肺。
猛虎低下头。
幽绿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她。
如同注视一只渺小的虫豸。
它张开口。
对准了她纤细脆弱的脖颈。
最后的瞬间。
雨宫瞳涣散的瞳孔里。
倒映着荒林上空。
那一轮被枝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异常冰冷的月亮。
然后。
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和撕裂一切的剧痛。
……
风。
依旧吹过荒林。
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霓裳丝帛的碎片。
月光无声地移动。
照亮了林间空地上。
那具逐渐冰冷的、巨大的虎躯。
它餍足地卧在那里。
舔舐着爪牙间的血迹。
不远处。
几片被撕扯下的、染血的银色软甲碎片。
和一抹依稀能看出原先是素白色的、质地精良的丝帛。
散落在凌乱的草丛中。
旁边。
一具纤细的、早已不成形的白骨。
静静地躺在那里。
空洞的眼窝。
望着那片它再也看不到的、破碎的夜空。
夜枭停止了啼叫。
仿佛也在为这突如其来的死亡默哀。
万籁俱寂。
只有那冰冷的月光。
如同无声的挽歌。
流淌在那件泣血的霓裳碎片上。
流淌在那具孤独的白骨上。
空余白骨泣霓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