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跟着老盐工,边干活他边打听着:”大叔,你是哪里的人呢?”老盐工回答:”我是柳溪村的。”陈砚眼前一亮:”你是柳溪村的?你们是不是一起进来七户啊?”这回轮到老盐工惊讶了:”你,你是怎么知道的?”陈砚回答:”家父陈敬之,曾经是吏部侍郎七年前调任户部侍郎。正赶上柳溪村的七户失踪和十三亩土地荒废一案。我陪父亲查过此案,所以知道这件事情。这次我被抓进来。也是因为此事。”他看着老盐工问道:”那你是七户之中的哪一户啊?”老盐工回答:”我姓张,我叫张德仁。”
陈砚继续问道:”那其他六户呢?能不能从头讲讲,你们又是怎么被抓进来的?”张德仁说:”说来话长,我就跟你简单说一说吧。”
张德仁望着井口方向,浑浊眼眸映着火把的亮光,他缓缓开口:“当年里正说官府征地,给的银钱比租田种地多出数倍,咱柳溪村这七户种田本就不够吃用。哪经得住这诱惑……谁能想到,竟是把咱往火坑里推。”
陈砚攥紧拳头,追问:”那后来呢?”
张德仁说道:“后来我们就挖窖,刚开始还让我们回家。后来就把我们家属也弄来了,在工地帮着干活。那时也是挺好,吃的好,也真给钱。我们只管挖,还有外乡来的人在那边砌。砌好之后,在上面搪木头,又把挖出的土扔在木头上面。就像一个坟茔一样。等那里修的差不多了,就变样了,吃的也不好了,钱也不按时给了。最后把我们弄到这里开下井盐矿。”
井底下的潮气裹着盐粒,黏在陈砚的粗布衣衫上,像结了层硬壳。他抡着镐头砸向岩壁,盐屑簌簌落在张德仁佝偻的背上,老人却似不觉,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凿子凿着缝,声音压在喉咙里,混着井风嗡嗡作响:“那六户……头年就没了仨。”
陈砚的镐头顿了顿,火星子在黑暗里溅起又熄灭。火把插在岩壁的凹洞里,火苗被穿堂风搅得忽明忽暗,照见张德仁手背上的疤——那是被盐场的铁钳烫的,老伤叠新伤,早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挖窖时二柱子被塌下来的土埋了半截,抬上来时嘴里还叼着块没咽完的窝头,”张德仁往火把里添了点松脂,火苗猛地蹿高,映出他眼底的红,“他媳妇抱着娃在窖边哭,被监工一脚踹进沟里,说是‘晦气’,第二天就听说娘俩在工棚里没了气,像是被活活饿死的。”
陈砚攥紧镐头,指节泛白。他想起父亲卷宗里的记录:柳溪村七户,户籍在半年内陆续被注为“亡故”,死因栏全是“急病”。原来所谓的急病,是盐井深处的土、是监工的脚、是饿殍堆里的绝望。
“剩下的仨,前年冬天反抗加派的活儿,被王福海捆在井架上冻了一夜,”张德仁的声音发颤,凿子在岩壁上打滑,“第二天解下来时,身子硬得像块盐砖,直接扔进废盐坑了。那坑就在三号井后头,你下工时往东边瞅,能看见黑黢黢的一个豁口,里头全是这年月的冤魂。”
酉时末刻,夕阳早已隐没于地平线之下,天地间陷入一片昏黄暮霭。收工的铜锣声沉闷响起,悠悠回荡在这幽深逼仄的盐矿之中,似是从远古传来的沉重叹息。盐工们一个个佝偻着身躯,拖着疲惫至极的脚步,如同被抽干了精气的行尸走肉般,慢吞吞地往井口挪动。三号井口除了看守站在井口,另外还多了几个官差模样的人,官差拿着画像认真的比对着每一个人。看守则是机械地点数,嘴里念叨:”怎么还缺两个人?”就在此时,三号井深处猛地传来一阵闷响,仿若沉睡巨兽突然发出的怒吼,紧接着,岩壁轰然坍塌下半截,滚滚碎石瞬间封死了洞口,扬起漫天尘土。“里头还有人!”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惊恐与焦急。看守探头朝黑洞洞的井内瞥了一眼,又查了一下花名册说:”是张德仁和陈老三没出来。”官差一听也无奈的摇摇头。人在里面死活不知,现在又下不去,只能等明天井口疏通了再查了。
没人注意到,混乱之中,老盐工趁着众人上井之时拉着陈砚退了下去,然后用铁钎插入墙壁缝隙一别。裂痕处就渐渐脱落,越来缝隙越大最后造成塌方。老盐工摸索着从怀中掏出一把火把,“嚓”的一声擦燃,跳跃的火苗瞬间照亮了一小片空间,他俩沿着矿洞向里面走去。
“到了。”老人压低嗓音,声音沙哑却沉稳有力,仿佛生怕惊扰了这片沉睡的空间。他双手发力,缓缓推开一块松动的石板,一缕微弱却珍贵的光线透了进来。外面隐隐传来收工盐工们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五号井的看守此刻正倚着墙角,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盹儿。老盐工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件沾满盐渍、散发着刺鼻咸腥味的粗布衣,塞进陈砚怀中,急促说道:“快换了,混在人堆里走。出了盐场往西,黄渠边有艘运煤的船,找姓周的艄公,他会帮你。”陈砚不敢稍有耽搁,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尽力模仿着其他盐工的模样。
正当他准备混入人群时,巷口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老盐工眼疾手快,猛地吹灭火把,拉着陈砚紧贴岩壁,屏息凝神。两人的心剧烈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膛。好在看守只是匆匆走过,锁上门后便离开了。陈砚长舒一口气,随着人流低着头往外挪去。经过关卡时,气氛愈发紧张压抑,就在这时,老盐工在后面刻意咳嗽两声,这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暗号,提醒陈砚有人盯梢。陈砚心中一凛,佯装不适,顺着人流拐进茅厕,躲在角落里,眼睛透过缝隙紧紧盯着外面的动静。待盯梢的人不耐烦地走远,他才瞅准时机,翻过后墙的一个破洞。
暮色沉沉,苍茫大地被染成一片铅灰色。黄渠的水波在余晖下闪着细碎微光,宛如撒了一地的碎银。码头距离盐场尚有半里地,中间隔着一大片茂密的芦苇荡,晚风拂过,芦叶沙沙作响,似是在低语诉说着什么秘密。巡逻兵的身影刚刚转进芦苇荡。周艄正在船上整理油布准备返航,陈砚瞅准这个机会,一个箭步冲上前,周艄公刚要喊,陈砚拿出张德仁给他的信物晃了晃。老周立马噤声把他拉入船中,这船刚把煤卸掉现在还空着。他让陈砚蹲在船仓放杂物的角落。然后把油布盖在上面。
刚好能将他全身遮掩得严严实实。“老周,今儿煤卸得够快啊?”押运兵走过来,抬脚踢了踢船板,发出沉闷声响。“这不赶着想早点回家嘛。”周艄公赔着笑脸,递过烟袋,趁着对方低头点火的刹那,不动声色地往杂物堆上压了块厚实的木板,挡住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