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之内,时间仿佛凝固。
李不凡看着埋头疾书的灵算,脑海中掀起的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息。
他穷尽心力,遍寻江南而不得的旷世奇书,竟然被这个不通世故的少年,一字不差地刻在了脑子里。
这已经不是天赋,这是神迹。
一个行走的人形藏经阁!
“吱呀——”
密室的门被从外打开,郭守敬端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由一愣。
只见灵算跪坐在桌案前,神情专注到了极致,笔下龙飞凤舞,一张张羊皮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与文字。而李不凡,则站在一旁,眼神复杂地看着,既有震撼,又有狂喜,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
“这……这是在?”郭守敬放下食盒,好奇地凑上前。
只看了一眼,他那双阅尽天下图纸的眼睛便骤然一缩。
《皇极经世》!
虽然他未曾读过全本,但其中那套独特的“元、会、运、世”的历法体系,他还是认得的。
“灵算他……他能默写全本?”郭守敬的声音都变了调,他看向李不凡,像是在确认一个荒谬的猜想。
李不凡没有回答,只是缓缓点了点头,这个动作本身,已经说明了一切。
郭守敬倒吸一口凉气,看向灵算的眼神,彻底变了。
他原以为自己收留的是一个营造法式上的天才,现在才明白,自己捡到的是一块足以颠覆时代的瑰宝!
难怪……难怪李不凡不惜暴露身份,也要闯入通州寻他。
有了这“人形算经”,再配上李不凡那鬼神莫测的“格物”之学,这两人联手,能做出的事情,简直无法想象!
“二位,此地不宜久留。”郭守敬压下心中的巨浪,神情变得无比凝重,“伯颜在通州的眼线,比你们想象的要多。你们二人目标太大,即刻起,便搬入老夫府上。对外,就说是我新收的两位营造道人。”
他顿了顿,看向李不凡,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决:“你那位同行的女眷,也一并接来。就说是你走散的家眷,如此,才更合情理。”
李不凡明白,这是郭守敬在用自己的官声与地位,为他们撑起一把保护伞。
他对着郭守敬,深深一揖:“大司农高义,李算,没齿难忘。”
郭守敬摆了摆手,扶起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桌上的图纸与经文,沉声道:“老夫所为,非为你,非为我,而是为这‘格物’之道。我有一种预感,这门学问,或许能为这黑暗的世道,开辟出一条全新的路!”
……
郭守敬的府邸,远比寻常官宅要朴素,院中没有奇花异草,反而堆放着各种木料、石材和稀奇古怪的金属构件,像是一个巨大的工坊。
当赵火儿被接到府中,看到灵算时,也是吃了一惊。
郭守敬为他们安排了一个独立的跨院,对外宣称,王二狗子(李不凡)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弟弟,一个名叫灵算的痴傻道士,而王小花(赵火儿)自然就是这位小叔子的嫂嫂了。
安顿下来的第一天,赵火儿就堵住了正要和李不凡钻进工坊的灵算。
她叉着腰,一双杏眼上下打量着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清瘦得像根竹竿的少年,嘴角一撇。
“喂,小道士。”
灵算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显然没搞懂这个漂亮得有些过分的“嫂嫂”想做什么。
“既然我是你哥的婆姨,那你是不是该叫我一声嫂子?”赵火儿眉毛一挑,带着几分江湖儿女的促狭。
“嫂……嫂子?”灵算脸颊瞬间涨红,结结巴巴地吐出两个字,眼神慌乱地看向一旁的李不凡,像是在求救。
李不凡正低头看着一张图纸,闻言头也不抬,淡淡道:“一个称呼而已,叫吧。”
得了“圣旨”,灵算这才像蚊子哼一样,对着赵火儿又叫了一声:“嫂子。”
“哎,这才乖嘛。”赵火儿心满意足,从怀里掏出一块油纸包着的点心,塞到灵算手里,“这是嫂子给你的见面礼,以后要是有谁欺负你,跟嫂子说,嫂子帮你削他!”
说完,她得意地瞥了一眼李不凡,仿佛在炫耀自己已经成功地融入了“家庭”。
李不凡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
自此,郭府的工坊,成了师兄弟二人的圣地。
李不凡将“差分机”的构想和盘托出,灵算这个算学天才,只听了一遍,眼中就迸发出了骇人的光芒。
两人一拍即合!
郭守敬更是鼎力支持,将自己权限之内最好的工匠、最精良的工具,全部交由他们调配。
很快,第一台“差分机”的雏形,在工坊中诞生了。
那是一个由青铜齿轮和木质构架组成的庞然大物,足足占了半间屋子,结构复杂得令人头皮发麻。
然而,问题也随之而来。
“不行,”灵算抚摸着一个直径近半米的巨大齿轮,眉头紧锁,“齿轮太大,转动时的自重和力矩损耗太严重。而且木头和青铜的质地都偏软,为了保证强度,只能做大做厚,这样一来,精度就无法保证。算几百次还行,一旦超过万次,累积的误差会让结果谬以千里。”
李不凡也看出了问题。他脑中的差分机,是基于现代工业的精密加工。而在这个时代,想用手工打造出严丝合缝的小型构件,难如登天。
机器想要小型化,就必须有更高强度、更耐磨损的材料。
“如果有“铁梨木”,就好了。”灵算喃喃自语。
李不凡心中一动,想起了什么。
当初在杭州与黄道婆聊天时就提到,灵算在寻找一种名为“铁梨木”的奇木。此木生长极慢,质地坚逾钢铁,入水即沉,且木质内富含油脂,自带润滑,是制造精密构件的绝佳材料。
可惜,当时派人遍寻川蜀也不得。
正当李不凡思索之时,郭守敬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你们说的,可是此物?”
只见他让下人抬进来一口长条木箱,打开箱盖,一股沉郁的木香扑面而来。箱内,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数根色泽深紫、几近于黑的木料,表面泛着金属般的光泽。
“铁梨木!”李不凡和灵算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郭守敬抚须笑道:“此木产自南海之外的流求岛,百年才能成材一寸,寻常刀斧难伤。老夫当年督造泉州港时,偶然得了这一批,本想用来制作观星仪的转轴,一直没舍得用。今日听你们谈论,想来,用在此处,才是物尽其用。”
原来产自南海,难怪在川蜀找不到,定是人误传其产地。
李不凡看着这箱梦寐以求的材料,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有了郭守敬的支持,有了灵算的天才技艺,有了这材料……
他看向灵算,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灵算,推倒重来!”
接下来的半个月,整个工坊都陷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运转之中。
李不凡负责理论架构,他将差分机的核心算法一遍遍优化,用最精简的逻辑,设计出全新的结构图。
而灵算,则将《天工图谱》中的机关巧术,发挥到了极致。
他摒弃了传统的齿轮传动,改用了图谱中记载的一种名为“九连环”的嵌套榫卯结构,大大减少了机体的体积和能量损耗。他又根据图谱中的“失蜡法”,对青铜进行重新铸造,造出了更薄、更精密的拨叉与连杆。
一个主“道”,一个主“术”。
一个负责灵魂,一个负责肉身。
两个来自不同时空的天才,在这一刻,完成了完美的融合。
半个月后,当郭守敬再次踏入工坊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原先那个傻大黑粗的庞然大物已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桌案上一台不过三尺见方,由深紫色的铁梨木与黄澄澄的青铜构件组成的精巧机器。
它像是一件艺术品,无数大小不一的齿轮、连杆、拨叉层层嵌套,在烛光下闪烁着冰冷而精密的光泽。
“这……这就是‘差分机’的改良?”郭守敬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李不凡点了点头,走到机器前,拿起一个刻着数字“一”的铜块,将其放入机器顶端的卡槽内。
然后,他看向灵算。
灵算会意,走上前,轻轻摇动机括。
“咔……咔嚓……咔嚓嚓……”
一阵清脆悦耳的机括咬合声响起,那台沉静的机器,仿佛活了过来。
铁梨木制成的齿轮无声而顺滑地转动,带动着一排排铜制的数字轮盘开始翻滚。
它没有庞大的体积,没有震耳的轰鸣,只有一种源于极致精密的韵律感。
郭守敬、李不凡、灵算,三个人,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那不断跳动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