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瓶水，林霁最终没有喝。
它被带回家，放在书桌一角，像一座沉默的纪念碑，纪念着图书馆里那次无声的交锋。瓶身凝结的水珠早已干涸，只剩下透明的液体和清晰的标签，提醒他那不是幻觉。
周一，林霁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去了学校。他不能再被动下去。许沉的每一次举动都像在他平静的心湖里投下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扰得他日夜不宁。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反抗。
然而，一整天，风平浪静。
许沉没有看他，没有刻意接近，没有额外的言语，甚至连那种若有似无的、带着审视的目光都消失了。他像是彻底失去了对这场“游戏”的兴趣，变回了那个遥远而模糊的校园偶像。
这种彻底的忽视，比之前的步步紧逼更让林霁感到窒息。就好像他鼓足勇气准备迎接一场风暴，对方却只是云淡风轻地走开了，留他一个人对着空气严阵以待。
失落和一种说不清的焦躁啃噬着他。难道图书馆那次，真的只是他自作多情？那瓶水或许只是许沉顺手为之，毫无特殊含义？
放学前的最后一节是语文课。课代表下来收周末布置的作文本。林霁把自己的本子交上去，看着课代表抱着一摞本子走向讲台。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许沉。许沉正懒洋洋地把自己的作文本丢在最上面，然后打了个哈欠，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语文老师随手翻看了一下最上面几本，忽然“咦”了一声，拿起许沉的本子，翻开看了看，眉头微蹙。
“许沉，”老师抬头，语气带着点无奈，“跟你说了多少次，写作文不要用那么多奇怪的符号，这次又是什么？每段结尾画个星星？”
全班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许沉是语文老师办公室的常客，原因无他，字迹潦草和爱用各种非主流符号标注是他的两大“罪状”。
许沉耸耸肩，没辩解，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仿佛习以为常。
林霁的心却猛地一跳。
星星？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刚交上去的作文本，它正被压在那摞本子的中间。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晚自习的时候，作文本发了下来。
林霁几乎有些急切地翻开自己的本子。老师的红色批注一如既往的详细。他快速翻到最后一页，目光扫过结尾的空白处。
没有星星。
什么都没有。
一股强烈的失望瞬间攫住了他。果然……又是他想多了。他真是疯了，才会把许沉那种随性的举动和自己联系起来。
他泄气地合上本子，把它塞进桌肚，拿出数学卷子，试图用题海麻痹自己。
可是那个关于“星星”的念头，却像鬼魅一样缠绕着他。许沉为什么偏偏今天被老师指出画了星星？只是巧合吗？
快下晚自习时，他终于忍不住，又悄悄拿出了那本作文本。他心烦意乱地一页页翻动着，目光扫过自己的字迹和老师的红笔批注。
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呼吸也在那一刹那停滞。
在作文纸的右侧空白处，紧贴着其中一段关于“夏日午后蝉鸣”的描写旁边，有一个极浅极浅的铅笔印记。
不是一个完整的星星。
而是……一个星星的角。
非常轻，轻得像是不小心用橡皮擦过后残留的痕迹，或者只是纸张本身的一道纹路。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林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然后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
他猛地抬头，看向右前方。
许沉正低着头，手里转着笔，似乎在全神贯注地研究面前的卷子。晚自习的灯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是他。
一定是他。
在课代表收齐本子、交给老师之前的那段短暂时间里，在那一摞本子中间……他找到了他的本子，然后用铅笔，极其轻地，在旁边画下了一个记号。
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可能懂的、关于“星星”的记号。
他甚至在老师可能发现之前，又把它轻轻擦掉了，只留下这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欲说还休的角落。
林霁的手指抚过那个模糊的铅笔印记，指尖下的纸张粗糙而微凉，可他卻覺得那里仿佛蕴藏着滚烫的火星。
这不是忽视。
这是比图书馆那瓶水更隐蔽、更小心翼翼的……回应。
他是在告诉他：我看到你了。我注意到你了。即使在一片嘈杂和混乱中，我依然能找到你，留下我的痕迹。
许沉他……并不是失去了兴趣。
他只是换了一种更低调、更迂回、也更让人心跳加速的方式。
下课铃响，同学们开始收拾东西。林霁还僵在原地，指尖死死按着那个小小的铅笔印记，仿佛按着一个一触即发的秘密。
许沉站起身，把卷子塞进书包，单肩挎上，随着人流朝门口走去。
经过林霁桌旁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极其短暂的一瞬。
没有任何目光交流，没有任何肢体接触。
但林霁分明感觉到，空气似乎微微振动了一下，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轻轻擦过他的皮肤。
然后，许沉走了过去。
林霁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按着作文本的手指。
那个星星的角，依旧安静地躺在纸页的空白处，像一个羞涩的、刚刚萌芽的约定。
晚上回到家，林霁反锁了房门。他坐在书桌前，看着那瓶矿泉水和那支蓝色钢笔。
他拿出那本作文本，翻到有记号的那一页，看了很久。
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拿起一支削尖的HB铅笔——笔芯硬度适中，颜色不会太深——在那個星星角的旁边，极其轻地、小心翼翼地，补上了另外两个角。
一个歪歪扭扭、却完整了的、小小的五角星，出现在那段关于夏日蝉鸣的文字旁边。
他盯着那个星星看了一会儿，脸颊慢慢泛起热度。
第二天，语文课代表再次来收作业时，林霁的心跳得飞快。他把作文本交上去，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摞本子，看着它们被放在讲台一角。
一整天，他都在一种隐秘的期待和忐忑中度过。
放学后，作文本再次发下来。
林霁几乎是抢一般打开本子，直接翻到那一页。
那个他亲手补全的小星星，还在。
而在那个小星星的下面，多了一个更小的、几乎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
对勾。
✓
用同样的HB铅笔，轻轻地、准确地，画在那个星星下面。
像是一个无声的确认。
——收到了。 ——很满意。
林霁猛地合上本子，一把塞进书包，脸颊烫得能煎鸡蛋。他低下头，额头顶着冰凉的课桌面，试图冷却滚烫的皮肤和失控的心跳。
他能感觉到，许沉的目光，隔着好几排座位，落在他发红的耳根上。
带着笑。
这一次，林霁没有躲避。
一种破罐破摔般的、混合着羞耻和巨大兴奋的情绪，在他心底悄悄蔓延开。
他好像……终于有点读懂这场无声的对话了。
而这场对话，似乎才刚刚进入正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