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铅笔勾勒的对勾，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霁心里漾开层层叠叠、无法平息的涟漪。一种隐秘的、雀跃的、又带着巨大不安的情绪，在他胸腔里鼓胀。

他好像，终于摸到了那根无形的线。线的另一端，握在许沉手里。

之后几天，那种无声的对话以一种更隐蔽的方式继续着。

林霁会在交上去的数学作业本某一页的页脚，画一个极小的小太阳。第二天发下来时，小太阳旁边会多了一朵更小的云。

他故意把一本封面是星空图案的笔记本放在桌角最显眼的位置。下午回来时，发现笔记本被人轻轻移动了角度，原本闭合的书页微微敞开，露出内页里他随手写下的一个方程式。而方程式的等号，被人用红笔，极其细微地描深了一点点。

这些细微的变化，像地下党接头暗号，只有他们两人知晓，在熙攘喧闹的教室里，构建出一个无人能闯入的秘密频道。

林霁开始沉迷于这种游戏。他变得细心而大胆，小心翼翼地留下印记，然后怀揣着巨大的期待，等待来自另一个人的、心照不宣的回应。

他甚至开始期待许沉那些看似不经意的靠近。有时许沉从他身边经过，衣角会轻轻擦过他的手臂，带来一瞬间微小的电流。有时发试卷，许沉的手指会“无意”地覆盖在他的手指上，停留零点几秒，温度灼人。

每一次接触，都让林霁心跳漏拍，却又奇异地不再像最初那样惊慌失措。反而像成瘾一般，渴望着下一次。

周五下午，天色忽然阴沉下来，厚重的乌云压境，闷雷在云层后滚动。放学铃响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就连成一片雨幕。

没带伞的学生们哀嚎着堵在教学楼门口。林霁站在人群边缘，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雾，皱了皱眉。他早上出门时天气还好，根本没想起带伞。

周洲从后面挤过来，搂住他脖子：“霁哥，没带伞？哥们儿有，一起挤挤？”

林霁刚要点头，目光却不经意地瞥见不远处。

许沉也站在门口，单肩挎着书包，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他没有看这边，正低头看着手机，侧脸线条在雨天的灰暗光线下显得有些冷淡。

林霁的心跳忽然就乱了一拍。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轻轻挣开了周洲的胳膊：“呃……不用了，周洲。我……我好像看见我邻居家阿姨了，她应该带伞了，我等等她。你先走吧。”

周洲狐疑地看了看外面：“哪儿呢？没看见啊？”

“可能……可能在旁边便利店躲雨吧。没事，你先走。”林霁把他往外推。

周洲拗不过他，嘟囔着“那你小心点”，撑开伞冲进了雨里。

林霁看着周洲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心里一阵发虚。他根本没什么邻居阿姨。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

他偷偷看向许沉。他还站在那里，似乎并不着急，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

门口的人越来越少。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

林霁站在原地，脚像生了根。走吧，没伞。不走吧，理由蹩脚，形迹可疑。

就在他内心激烈挣扎时，许沉忽然收起了手机，撑开了那把黑色的伞。

他一步迈入雨幕，却没有立刻走向校外的方向，而是转向了教学楼旁边那条通往自行车棚和小花园的小路。那条路平时人就少，下雨天更是几乎没人。

林霁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许沉走了几步，忽然停下，然后，极其自然地，半转过身。

伞沿微微抬起，露出他小半张脸和清晰的下颌线。他的目光越过淅沥的雨帘，准确无误地落在林霁身上。

没有言语，没有手势。

就那么看着。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穿透力。

时间仿佛静止了几秒。

林霁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犹豫、胆怯、理智，在那一刻全部蒸发。他像被那目光牵引着，鬼使神差地，一步迈出了教学楼的屋檐，走进了瓢泼大雨中。

冰凉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校服外套。

许沉看着他走近，手中的伞微微倾斜，向前伸出了一点。

只是一个微小的角度，却恰好在他身前，营造出一小片未被雨水侵袭的、干燥的空间。不多，刚好够一个人站进去。但许沉自己没有动，依旧站在雨里，举着伞，等着他。

林霁走到伞下。距离瞬间被拉近，他几乎能感受到许沉身上散发出的、带着湿气的温热体温，还有淡淡的、被雨水浸润过的洗衣液的味道。那把伞并不大，容纳两个身高腿长的男生显得有些勉强。

许沉什么也没说，见他进来，便转过身，举着伞，沿着那条寂静无人的小路，慢慢往前走。

林霁跟在他身边，肩膀偶尔会碰到许沉的手臂，触电般分开，又因为伞的空间有限而再次靠近。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急促的鼓点，敲在他的心上。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片雨幕，这把摇摇欲坠的伞，和身边这个人沉默的呼吸声。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小路走到尽头，前面是一个岔路口。一边通向校外的大路，另一边通向学校废弃的老艺术楼。

许沉的脚步停在了岔路口。他侧过头，看向林霁。雨水沾湿了他的额发，几缕黑发贴在光洁的额角，眼睛在雨天的灰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黑。

他还是没说话，只是握着伞柄的手，微微向通往老艺术楼的那条小路示意了一下。那是一条更僻静、几乎不会有人去的路。

林霁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他看着许沉的眼睛，那里面像是藏着整个雨天的秘密。

去吧。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诱惑着他。

去吧。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水清冽味道的空气，几乎没有犹豫，朝着那条更僻静的小路，迈出了第一步。

在他迈出脚步的瞬间，许沉举着伞，跟了上来。黑色的伞面再次稳稳地罩在他的头顶，将他与冰冷的雨水隔开。

两人并肩，沉默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走向那栋被藤蔓和雨水笼罩的、沉默的旧楼。

伞下的空间逼仄而安静，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和雨打伞面的声音。林霁能清晰地感觉到许沉手臂传来的温度，和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他知道，踏出这一步，有些事情，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而许沉，始终沉默着。但他的沉默，在此刻，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力量，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引领和……承诺。

走到旧艺术楼的拱形门廊下，终于脱离了雨幕。门廊很深，地上堆积着一些枯叶，空气里有潮湿的尘土味道。

许沉收起了伞，水滴顺着伞尖滴落，在积灰的地面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他转过身，面对林霁。

门廊的光线很暗，他的表情看不太真切，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林霁的头发湿透了，校服外套也深了一块颜色，看起来有些狼狈。他微微喘着气，看着眼前的许沉，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许沉向前走了一小步。

距离被拉得更近。林霁甚至能数清他睫毛上沾着的细小水珠。

他看着他，目光从他的湿发，滑到他泛着水光的眼睛，最后，落在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颜色很淡的嘴唇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许沉抬起手。

林霁屏住了呼吸，全身肌肉都绷紧了，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那带着凉意和水汽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耳廓，极其短暂的一下，像羽毛拂过，又迅速离开。

然后，他听见许沉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点雨天的沙哑，响在这寂静的门廊里：

“头发湿了。”

林霁猛地睁开眼，脸颊轰一下烧了起来。

许沉已经退开了半步，眼神落在他身后斑驳的墙壁上，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懒散，仿佛刚才那个过于靠近的凝视和细微的触碰只是林霁的错觉。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他说，听起来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林霁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胡乱地点点头。

空气重新陷入沉默，却不再是路上那种紧绷的、充满暗示的沉默，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混合着尴尬和某种未尽事宜的躁动。

许沉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看，又放回去。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在门廊里扫过，最后落在林霁那双因为沾了雨水而颜色变深的帆布鞋上。

“那天，”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依旧没什么情绪，“图书馆。”

林霁的心倏地一提。

“那瓶水，”许沉顿了顿，目光从帆布鞋上抬起，重新看向林霁，眼神里带着一种纯粹的、似乎只是好奇的探究，“好喝么？”

林霁愣住了。

他没想到许沉会突然问这个。那瓶水……他根本没敢喝，现在还供在他的书桌上。

他的迟疑和瞬间的慌乱显然落在了许沉眼里。

许沉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很快又压平。他没追问，反而换了个话题，语气随意得像在聊天气：“那道奥数题，柯西不等式之后的那步配方法，你是怎么想到的？”

林霁的大脑艰难地运转着，试图跟上这跳跃的思维。奥数题？他情书里写的那道？

“……就，突然想到的。”他声音干涩，避重就轻。

“是么。”许沉应了一声，听不出信还是不信。他低下头，用鞋尖碾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很巧妙。”

这三个字，他说得很轻。

但落在林霁耳中，却重逾千斤。

他是在说题？还是在说……别的？

雨还在下，哗啦啦的声音填充着两人之间的空白。门廊外的世界一片模糊。

许沉不再说话，似乎专心致志地研究着地上的石子。

林霁靠在另一边的墙壁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湿透的头发贴着脖颈，冰凉一片，但他却觉得脸上热度迟迟不退。

过了不知道多久，雨声似乎小了一些。

许沉直起身，拍了拍沾了灰的衣袖：“差不多了。”

他撑开伞，再次走入细密的雨丝中，然后回头看了林霁一眼。

那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充满微妙试探的独处从未发生过。

“走了。”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