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践基地依山而建,宿舍楼有些旧,但还算干净。307房间在走廊尽头,推开窗就能看到后面郁郁葱葱的山林。
两张单人床,靠墙放着,中间隔着一个窄窄的床头柜。一个简单的书桌,两把椅子。空间不大,但足够两个人活动。
林霁先到的,他选了靠门的那张床,把背包放在上面,动作有些拘谨。许沉跟在他后面进来,随手把行李袋扔在靠窗的那张床上,发出“咚”一声轻响。
“你睡里面?”林霁下意识地问。靠窗的床位通常更受欢迎。
许沉拉开窗帘,看了看外面浓绿的树影,漫不经心道:“嗯,通风。”
他打开行李袋,拿出洗漱用品,几件换洗衣服,还有……那本黑色封皮的物理竞赛题集。林霁认得那本题,难度极高,他自己也只做了不到一半。
许沉把题集随手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脱下校服外套,里面只穿了一件白色的纯棉短袖。手臂的线条流畅而结实,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力量感。
林霁慌忙移开视线,假装整理自己的背包,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又放回去,毫无章法。
下午是团队拓展训练。烈日当空,一群半大少年在教练的哨声里跑来跑去,完成各种看似愚蠢的团队合作游戏。攀爬网墙,穿越雷阵,信任背摔……
林霁体力一般,几个项目下来就气喘吁吁,汗湿的刘海贴在额头上。许沉却像是没什么感觉,动作灵活,甚至在攀爬时还有余力回头,对着下面紧张观望的林霁,几不可察地挑了下眉梢。
信任背摔时,林霁站在高高的台子上,背对着下面负责接住他的队友。他有些恐高,手脚冰凉,迟迟不敢后倒。
教练在下面催促。
“怕什么?”身后忽然传来许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他的慌乱,“倒就是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笃定。
林霁闭上眼,心一横,向后倒去。
失重的感觉只有一瞬。下一秒,他就被无数双手臂稳稳接住。混乱中,他似乎感觉到有一双手臂格外有力,在他后背心的位置短暂地、重重地托了一下,然后迅速撤开。
他被大家放下来,脚踩到实地,心脏还在狂跳。他下意识地看向许沉的方向。许沉正活动着手腕,表情平淡,仿佛刚才那个细微的支撑只是他的错觉。
晚饭是基地的大锅饭,味道一般,但折腾一下午的年轻人们都吃得狼吞虎咽。周洲吵着没吃饱,溜去小卖部买泡面。林霁没什么胃口,先回了宿舍。
他冲了个澡,换上干净的T恤短裤,坐在书桌前,想看看带来的题册,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天色渐暗,山林变成墨绿色的剪影,蝉鸣声此起彼伏。
门被推开,许沉回来了。他也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散发着和林霁身上一样的、基地提供的廉价薄荷沐浴露的味道。他换了一件黑色的无袖运动背心,露出清晰的锁骨和手臂线条。
他走到自己床边,拿起那本物理题集,又拖过一把椅子,坐到书桌另一边——和林霁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
“第137页,第三问,”他开口,手指点着书页,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讨论天气,“你的辅助线怎么做的?”
林霁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接过书。指尖碰到一起,两人都迅速缩回。
他低头看向那道他卡了很久的难题,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画起来:“这里……和这里,连接这两个看似无关的点,构造一个等腰梯形……”
他一边画一边讲解,思路渐渐清晰。许沉侧着头,目光落在他的笔尖和草稿纸上,听得异常专注。偶尔会提出一两个关键的问题,直指核心。
不知不觉,窗外天色完全黑透。山林里的风声和虫鸣变得更加清晰。
一道题讨论完,两人都松了口气。一种奇异的、并肩作战后的默契感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许沉合上书,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视线转向窗外浓重的夜色。
“喂,”他忽然说,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好像真有萤火虫。”
林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窗外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
“去看看?”许沉转过头看他,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很亮,带着点跃跃欲试的挑衅。
林霁的心跳漏了一拍。晚上私自离开宿舍是违反规定的。
“……会被发现吧?”他有些犹豫。
“怕了?”许沉挑眉,那点惯有的懒散和戏谑又回来了。
激将法对林霁这种表面安静、骨子里却藏着执拗的人,意外地有效。他抿了抿唇,站起身:“谁怕了。”
两人悄无声息地溜出宿舍楼。夏夜的风带着凉爽的湿气,扑面而来。基地大部分地方已经熄灯,只有几盏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许沉对这里似乎很熟,带着他绕过值班室,沿着一条碎石小径,往后山走去。越往里走,光线越暗,草木的气息越浓。
林霁的心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一半是因为冒险的刺激,一半是因为走在前面的那个背影。
走到小径深处,几乎完全黑暗,只能凭借模糊的月光辨认脚下的路。许沉停下脚步,转过身,朝他伸出手。
“拉着。”他的声音在黑暗里很低,“前面路不好走。”
林霁看着黑暗中那只轮廓模糊的手,心脏猛地一缩。犹豫只有一秒,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许沉的手腕。
隔着薄薄的皮肤,能感受到对方脉搏有力的跳动。许沉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反手,将他的手指更牢地握进掌心。
他的手心干燥而温热,带着一点粗糙的茧,牢牢地包裹住林霁微凉的手指。
“跟着我。”他说,然后牵着他,继续往更深的地方走去。
林霁像个失去思考能力的木偶,任由他牵着,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脚下的路磕磕绊绊,他的心也跳得七上八下。
终于,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小片林间空地。月光如水银般倾泻下来,能看清周围树木的轮廓。
而更让人屏息的是,在空地周围的灌木丛和低矮的草木间,漂浮着点点黄绿色的、柔和的光晕。
一闪,一闪。如同跌落在人间的星辰。
是萤火虫。
很多很多萤火虫。
它们安静地在夜空中飞舞,划出一道道短暂而优美的光弧,将这片小小的空地点缀得如同幻境。
“没骗你吧。”许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他松开了手。
掌心骤然失去温度和力道,林霁的心也跟着空了一下。他下意识地蜷起手指,仿佛想留住那点触感。
“嗯。”他低声应着,目光却被眼前的美景牢牢吸引,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试图离那闪烁的光点更近一些。
一只萤火虫晃晃悠悠地飞到他面前,几乎要撞上他的鼻尖。他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看着那点微弱却执着的光亮在他眼前闪烁。
许沉就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他。月光勾勒出林霁清瘦的背影和微微仰起的脖颈线条,萤火虫的光点在他周围明明灭灭,像给他镀上了一层流动的、温柔的光边。
“林霁。”许沉忽然叫他的名字。
林霁回过头。一只萤火虫恰好从他耳畔飞过,光点映亮他清澈的眼眸和带着惊讶神情的脸颊。
许沉看着他,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黑暗掩盖了他眼底翻涌的、复杂难辨的情绪。他往前走了一步,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萤火虫无声飞舞和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那天……”许沉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许多,“你塞给我的解题步骤……”
林霁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他……他终于要提了吗?提起那封情书?提起所有心照不宣的试探和默契?
他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等待着最终的审判或……宣判。
许沉的目光落在他微微颤抖的睫毛上,停顿了几秒,然后缓缓向下,掠过他挺翘的鼻尖,最后,定格在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颜色很淡的嘴唇上。
他的眼神深得像墨,里面翻滚着某种林霁看不懂的、浓烈的渴望。
林霁被他的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能感觉到许沉的呼吸拂过他的脸颊,带着薄荷沐浴露的清凉和他自身温热的体温。
越来越近。
近到他能数清许沉睫毛的数量,能看清他瞳孔里自己惊慌失措的倒影。
近到他能闻到许沉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汗水和青草气息的味道。
林霁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破体而出。等待着一个未知的、却仿佛期待已久的……
预期中的触感并没有落下。
他感觉到许沉的呼吸喷在他的额头上,温热一片。然后,是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带着某种克制到极致的艰难。
“写得很好。”许沉的声音响起,几乎是贴着他的额头,气息灼热,“下次……直接给我就行。”
说完,他猛地向后退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那暧昧到极致的距离。
冰凉的夜风瞬间涌入,吹散了那片刻的旖旎和燥热。
林霁茫然地睁开眼,看着许沉已经转过身,侧对着他,抬手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后颈。他的侧脸线条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紧绷。
“走了。”许沉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回去晚了会被抓。”
他不再看林霁,率先朝着来路走去。脚步很快,像是要逃离什么。
林霁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迅速融入黑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吊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额头上被许沉呼吸烫过的地方,依旧残留着鲜明的触感。
他最后……到底想说什么?
林霁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额头。那里一片冰凉,却又仿佛残留着未散的温度。
几只萤火虫绕着他飞了一圈,然后振翅,飞向了更深、更黑暗的林地深处。
他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宿舍楼微弱的灯光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