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落针可闻，唯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炭火偶尔的噼啪作响。
萧绝的目光如实质的刀锋，钉在谢知微苍白而平静的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没有丝毫闪躲，坦然承受着这位杀神将军的审视。
“兵部司图库？”萧绝的声音低沉下去，不再是暴怒的雷霆，而是带着一种危险的、被触碰逆鳞后的冰冷，“你可知指控朝廷中枢部门，需要何等证据？”
他并非全然不信，沙场搏杀练就的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书生说的，极可能就是真相。但这真相背后牵扯的庞然大物，令人心惊。
谢知微又低咳了两声，狐裘随着他微缩的肩膀轻轻颤动，声音却依旧稳定：“非是指控，仅是推断。将军此刻需要的，也并非证据。”
他微微抬手，指向沙盘上敌我态势：“证据可在日后徐徐图之。眼下，呼延灼新胜一场，又自认窥破我军虚实，其骄横之气正盛，贪功之心必急。他得到的‘新图’，此刻怕是已如获至宝。”
萧绝眼中精光一闪，他明白了谢知微的意思。内鬼是谁暂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利用这条被敌人深信不疑的“情报”渠道。
“画一张新的‘完美’的图……”萧绝重复着这句话，大步走到沙盘前，雄健的身躯几乎将谢知微笼罩在阴影里，“说说，怎么个画法？”
他的语气依旧带着惯有的命令和不耐，但那份轻视已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慎的探究。
谢知微似乎丝毫不觉压迫，指尖再次点向沙盘几处关隘、河流、林地。
“此处，可‘增兵’三千，设伏兵于高崖，多置旌旗鼓噪。” “此处河道，可‘疏于防范’，诱其轻骑涉水，然下游我已暗筑堤坝，待其半渡而决之。” “其粮草补给线，必依此谷而行。谷地狭窄，若遇雪崩……” 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指尖每落一处，便有一计生出。或虚张声势，或诱敌深入，或断其根基，环环相扣，狠辣老练，与他那副病弱温和的外表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反差。
帐中诸将听得屏息凝神，背后隐隐发凉。他们看向那白衣书生的眼神，彻底变了。这已非简单的智谋，而是对人心、地利、天时的精准利用，甚至不惜以自身部分薄弱环节为饵，编织一张绝杀之网。
萧绝听得目光越来越亮，胸膛微微起伏，那是猛兽嗅到猎物落入陷阱时的兴奋。他猛地一拍沙盘边缘，震得模型轻颤：“好！就依你之计！老子倒要看看，呼延灼那厮怎么死！”
他旋即转身，一连串军令如爆豆般发出，调兵遣将，部署安排，雷厉风行。帐内瞬间活了过来，将领们抱拳领命，快步而出，空气中弥漫开大战将至的肃杀与躁动。
很快，帐内只剩下萧绝与谢知微二人，以及一名沉默侍立在角落的亲兵。
喧嚣褪去，谢知微一直强撑着的精气神仿佛瞬间松懈下来。他扶住沙盘边缘，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身子颤抖得如同风中残叶，苍白的脸上那点不正常的红晕迅速褪去，变得近乎透明。
萧绝皱紧了眉。他这才注意到，谢知微的额角沁出了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浅薄。
“你怎么了？”萧绝的声音依旧粗声粗气，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戾气。
谢知微勉强压下咳嗽，微微摇头，声音有些虚弱：“无妨……旧疾而已。风雪严寒，有些不适应。”
他试图直起身，却一阵眩晕，晃了一下。
萧绝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触手之处，隔着一层狐裘，竟仍觉得纤细单薄得惊人，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与他这双惯于握刀劈杀、满是厚茧的手掌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萧绝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松开手，语气有些生硬：“……身子这么弱，跑来边关送死吗？”
谢知微借力站稳，缓过一口气，闻言竟轻轻笑了笑，笑容淡得像雪地上的微光：“将军守的是国门，知微谋的是胜局。何处不是战场？”
他顿了顿，看向帐外呼啸的风雪，轻声道：“况且，此地甚好。至少，这里的刀光剑影，看得分明。”
远比京城那潭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能无声无息吞噬人的浑水要好。后面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萧绝盯着他，似乎想从他平静的眼底看出些什么。半晌，他忽然朝角落的亲兵吼道：“愣着干什么！再去添个炭盆！拿壶最烈的酒来，给他驱驱寒！”
亲兵愣了一下，连忙应声而去。
谢知微微怔，随即颔首：“多谢将军。”
“谢个屁！”萧绝别开脸，语气依旧冲，却莫名少了几分威慑力，“你要是病死了，谁给老子画那要命的图？”
谢知微垂下眼睫，唇角似乎弯了一下，极浅，极快，无人察觉。
帐外，北风卷着雪沫，疯狂拍打着帐布，呜咽作响。 帐内，炭火重新烧旺，暖意渐生，酒香混着一丝清苦的药味，悄然弥漫开来。
一场风暴在营外酝酿，另一场风暴，已在两人的对视中，悄然落下了第一子。
